“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
余令當著王秀才的面,大聲的背誦著《出師表》。
王秀才這一次沒有繃著臉,而是面帶得意,搖頭晃腦的看著身邊的人。
他身邊的這位是他的同窗,也是一個秀才,大名魚巷年。
王秀才管他叫老年。
也是考了八次舉人沒成功的落魄之人。
余令覺得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圈子吧,沒考上的和沒考上的玩在了一起。
考上的自然不愿意跟他們玩了。
余令一字不錯的背完《出師表》,王秀才望著身邊人得意道:
“如何,我這學生不錯吧!”
魚巷年瞇著眼喝完杯子里面的茶,然后抬起頭望著余令的眼睛道:
“會背不算本事,知其意才算,你會么?”
余令望著臉色微微有些期待的王先生,知道他就是來顯擺的。
既然如此,余令又怎么會讓他失望。
“先生隨便問!”
如果來問《論語》,余令可不敢說隨便問。
但如果只問《出師表》余令很有自信每一句都能回答的出來。
無他,這是自己當年在教室后面站出來的學問。
想當年不會背這個,那可是有罪,滾瓜爛熟后就無罪釋放。
“庶竭駑鈍四字為何意?”
“回先生,這是一種謙虛的說法,意思是希望竭盡自己平庸的才能!”
“駑?”
“劣馬!”
“鈍?”
“字意是指刀刃不鋒利,暗指頭腦不靈活,做事遲鈍!”
文縐縐且不修邊幅的魚巷年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站起身來望著四平八穩坐在那兒的王秀才羨慕道:
“你這狗東西真是他娘的讓人羨慕。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碰到這么好的一個弟子,娘的,可羨慕死我了!”
“我教的那個什么吳墨陽他就是一頭蠢驢。
他比你這弟子大吧,別說背出師表了,背一個詠鵝都費勁……”
王秀才要的就是這樣,見把老友鎮住了,開心的咧著嘴在那里開心的笑。
都是文人,也都愛比,才學無法分高低,那就比誰教的學生好。
“你那弟子今兒沒帶來?”
“算了吧,前日去勾欄被他爹發現,吊在房梁上打了一頓。
接下來的半月我都不用去了,我也清閑了!”
王秀才不解道:“為何?”
魚秀才覺得老王是故意的,沒好氣道:
“他要養傷呢,腿快斷了!”
說罷,他又看著余令。
怎么看都覺得這孩子好,規規矩矩,干干凈凈。
最難的是身上沒“跳蚤”,站在那里不動不搖。
自己的那個學生吳墨陽就不行了。
那是坐沒坐樣,站沒站相。
如果不是吳百戶給的錢太多,他都想找根鞭子來給吳墨陽止止癢。
他希望這次挨打后能好點,其實吳墨陽在他心里不是很笨的。
“你叫什么?”
“學生余令!”
“有字沒?”
余令規規矩矩道:“沒!”
“俗語有云,十年一才、百年一能、三百年一君,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我見你……”
王秀才聞言不愿意了,大怒道:
“滾一邊去,老夫的學生需要你來起字,我還沒死呢?”
魚巷年摸著鼻子尷尬的咳嗽了幾聲。
沒好氣的望著小氣的王秀才,然后頗意味深長道:
“后日的詩會去不去?”
“詩會有什么好參加的,咱們這種人去了就是湊個熱鬧。
寫得好,說的再好也沒有一點用,是給別人做陪襯,他們不會在乎的!”
魚巷年望著憤懣的老王,再次意味深長道:
“如果你想考中舉人,這樣的聚會哪怕你很討厭你也得去。
你把圣賢書背得再熟,也抵不上一次臉熟!”
王秀才頗為痛苦的低下了頭。
“聽說太孫會去,太子也可能會在。”
“啊?”
“這是最好的機會。”
他知道老年說的一點沒錯。
如今這朝堂就是這樣,你要想做官,要想實現抱負,首先要做的就是參加各種各樣的會。
然后喝各種各樣的酒。
說各種各樣的違心話。
“要下雨了,我走了,后日記得去。
對了,我建議把你這學生也帶上,他的聰慧能讓別人記住他的名字,也能讓他們記住你的名字。”
說罷,魚巷年就起身離開。
王秀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開心的往事,喝完杯子里面的茶水后也背著手離開。
連課業都忘了布置。
其實有沒有課業余令都很自覺。
上輩子就是沒好好學,別人干實習是去上市公司,自己去酒店。
有重來的機會,余令當然不會放過,很努力的在學。
兩人走后陰沉沉的天就開始落雨。
從鋪子回來的余員外給余令和悶悶帶了烤鴨。
掀開包裹的荷葉,騰騰的冒著熱氣。
蹲在門墩上的秀才聞著味跑了進來,喵喵的直叫喚。
已經長大了很多的小黑狗也仰著頭眼巴巴的看著。
余員外開心道:“便宜坊的烤鴨,快吃,這東西就該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
骨頭別給狗吃,留著熬湯你明日喝!”
這應該是純正的北京烤鴨。
朱棣遷都北京后,也順便從金陵帶走了不少烤鴨的高手。
本來是宮里的菜品,慢慢的就從宮廷傳到了民間。
京城便宜坊的烤鴨是賣的最好的一家。
見兩個孩子吃的開心,余員外深深吸了口氣道:“老葉啊!”
“老爺你說!”
“今年開春一場雨沒下,如今已經馬上六月了這個時候下雨。
我估摸著這場雨停不下來,把人喊上,咱們把溝渠挖一下。”
“好!”
除了余令和悶悶,家里的所有人都忙碌了起來。
拿著工具開始清理宅子周圍的溝渠。
余令偷偷的把鴨頭塞到小肥嘴里。
把鴨爪給了廚娘,把鴨脖子給了門房,把另一個鴨爪給了陳嬸嬸。
老爹不吃,他說他經常吃,吃夠了。
小肥開心壞了,他覺得令哥給他的鴨肉最多,也是最大。
他瞇著眼,回味著味道,低著頭賣力的干活。
他家雖然離京城不遠,但說來也可憐,他長這么大連烤鴨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他這是第一次吃烤鴨。
這個味道讓他沉醉。
不是余令小氣,只能把這些“邊角料”給他們。
而是這個時候就是這樣,他們幾乎是沒有任何權利和自由。
余令肯給,錯的不是他們,錯的是余令的善心和好意。
若是王秀才在這里,他一定會把余令大罵一頓。
肯定會說余令不懂什么是尊,什么是卑,尊者就該有尊者的樣子,禮儀不可廢云云.....
他會說,余令這么做是在自降身份,因為高祖把每個人的身份都定好了云云.....
可對眾人而言,他們心里卻對余令更加的喜歡。
他們看人看的是心善。
能有這樣的一個少東家,只要少東家今后長大成人,那自己的日子就不會太苦。
余員外倒是不怎么講這些。
只要余令不把鴨腿分下去,他什么話都不說。
如果余令把鴨腿分給大家。
余員外一定會把余令吊起來。
如今這世道,打腫臉充胖子就是爛好人,爛好人一定是活不好的。
在眾人的忙碌中雨慢慢的大了起來,霹靂吧啦雨點落在院子里。
等小肥把嘴里的鴨頭全部吞進肚子里,小雨也變成了大雨。
“災年啊!”
…………
“陛下,大喜啊.....”
在宮里,萬歷帝朱翊鈞望著從琉璃瓦落下的雨水。
聽著身邊太監說著天佑大明的話,眉頭緊鎖。
他雖不朝會,不面見大臣,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其實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開春沒下雨,也知道今年的夏收一點都不好。
可他沒有絲毫的辦法。
“大伴?”
“奴在!”
“這奴仆是誰調教出來的!”
“回官家,是龐保!”
“哦,是龐保?也就是說是鄭貴妃手下的太監。
怪不得一驚一乍擾人清靜,拉出去杖斃吧,朕不喜歡這樣的人。”
王安揮了揮手,兩個內侍快步跑了過來。
一人捂嘴,一人揪著頭發,悄無聲息地就把剛才報喜的太監給拖了出去。
王安低著頭,靜靜地等著皇帝的問話。
“大伴?”
“奴在!”
“你也服侍著太子,朕聽說太子最近想辦一場詩會,邀請了很多文人,此事你如何看待?”
王安不敢瞞著皇帝,聞言輕聲道:
“太子通過文人們的嘴,聽聽百姓日子,第二就是太孫馬上三歲了,該見見世面了!”
朱翊鈞聞言淡淡道:“記錄言行,拿我看!”
“是!”
王安躬身退去,他心里滿是惆悵。
皇帝不喜歡太子,厭惡他的生母王恭妃,他認為王恭妃就是一個宮女。
可皇帝對鄭貴妃非常寵愛,也寵愛她的兒子朱常洵。
直到此刻王安還是覺得陛下如今這個樣子就是在斗氣。
跟群臣斗,跟皇太后斗。
走出宮門,王安直起來了腰,望著身邊的魏朝淡淡道:“詩會陛下肯了!”
“老祖,孫兒記著了!”
“太孫還小,需要有一個人服侍著,你那邊可有人選,記著,年長些的,力氣大些的!”
“老祖,孫兒身邊有!”
“誰!”
“十七年進宮的李進忠,性子穩,眼睛亮,讓他來抱著太孫走路最合適!”
“安排去吧。”
“是!”
魏朝望著老祖離開,也慢慢的直起了腰,喃喃道:
“李進忠,干爹能幫的都幫了,剩下的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