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宗道瞳孔收縮，久久無語。

作為內(nèi)閣閣老，他深知帝國頹勢，但他只是感嘆世事艱難，從來就沒有想過朱慈炅可能是大明最后一帝。

薊北大戰(zhàn)大勝，是大明少有的士氣振奮，但是善后可把內(nèi)閣累翻了。薊州糧案，主犯王登庫早就全族入獄了，黃立極頂著罵聲依然死死咬住不結(jié)案，不就希望再榨點錢糧出來嗎？

雖然打了大仗，但這一仗有賺，朝廷其實很有錢，可是沒糧啊，這比窮更可怕。

孫承宗從陜西來信，三十萬石糧砸進去，就起了點水花，陜西今年依然大歉收，流寇是躲進了山里，但地方依然不靖。

老孫最開始覺得給遼東送三五萬人過去頂天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送了七萬多人過去了，離小皇帝說的十萬秦兵入遼已經(jīng)不遠了。

范景文、吳甡也頂不住開始催糧了，他們還有個小皇帝心血來潮搞出來的朵顏戰(zhàn)區(qū)。

餓肚子的蒙古牧民都來投奔大明了，他們嘴里喊著投靠天可汗，但是很多人過完冬估計又跑了。平遼上下也是頭疼不已，剛剛走進官場的新科進士們被直接上強度了。

整個北方全都指望著南稅改糧后的江南秋糧，結(jié)果又來個南直大疫，黃立極收到消息的那天直接癱倒，半天不起。畢自嚴頭上也再沒一根黑發(fā)，唯有沒心沒肺的張瑞圖依然容光煥發(fā)。

不過，還是自家小皇帝厲害。北京內(nèi)閣整天愁眉苦臉幾近崩潰的關(guān)頭，小皇帝一招解決——他直接打開了藩王糧庫。

今年終于能夠好好過冬美美過年了，可以開開心心的迎接重啟元年。雖然黃立極天天在內(nèi)閣吵鬧明年春荒才是真正考驗，但明顯大家都松了口氣。

來閣老就是不以為然的一員，在他心里，小皇帝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狗屁未雨綢繆，這糧食還能從天上掉下來不成。朱慈炅要是染上疫，大家集體玩完，收到劉一燝和徐光啟相繼病倒的消息，老來就坐不住了。

在張?zhí)笠荒槣I光中，他直接從北京文淵閣出發(fā)，押送海量藥材火急火燎的殺向南直。他一路設(shè)想過各種困難，頗有些悲壯赴國難的豪氣。

結(jié)果，劉一燝告訴他，疫情已控，但只要解禁，南京馬上爆炸。小皇帝的各種騷操作，讓來閣老在風中凌亂。

今日陛見，本來他設(shè)計的套路是親切問安，然后拉著朱慈炅講古，準備用口水戰(zhàn)先鎮(zhèn)壓朱慈炅再說。

天啟駕崩后，朝廷大員只有來宗道一個人毫無私心的硬剛孫承宗力挺朱慈炅，從那之后就注定了來宗道在重啟朝堂的地位。

那怕朱慈炅覺得他能力其實不行，也依然信賴他，親近他，就算是喋喋不休，朱慈炅也會乖巧的聽話，至少看上去是那樣的。

但是，老來還沒有發(fā)功，就被朱慈炅拉進了南京這詭譎的戰(zhàn)場。

什么《洪武朱家家規(guī)》？這本質(zhì)上是造太祖爺?shù)姆础?/p>

還好小皇帝聰明，是拉著所有親王一起造的反，這個影響就大減了。

甚至因為小皇帝的年齡迷惑，宗親們開噴的對象就是這幫親王。

他媽的，挾天子以削宗親。

一幫王八蛋。

朱慈炅，你快點長大。把親王也削了，這個才是削藩。

等著吧，你們會有報應(yīng)的。

來宗道聽著朱慈炅流露心聲，默默看著他揮筆題詩，心潮起伏，老眼含淚，淚光中是娃娃光禿禿的腦袋上那一束總角。

他聽到喧嘩的人聲，腦中浮現(xiàn)的是神道兩旁宗親如蝗的人頭。他看到斑駁的紅墻，朱筆落下更深的紅，如血。他感到喉間發(fā)堵，萬千思緒都難以言說。

朱慈炅收筆轉(zhuǎn)身，臉上依然是天真的笑容，就像是一個獻寶的孩童。

“來先生，朕這首詩如何？”

來宗道使勁眨眼，用力點頭。

“甚好，甚好?！?/p>

朱慈炅很滿意，將朱筆遞給盧九德。

“對了，桌上還有諸王歸京后督政院的組織架構(gòu)和人事草案，還有皇家公司的系列問題，來先生一起幫朕看看。

這位是翁鴻業(yè)手下的**事。翁鴻業(yè)他們太忙了，就抽調(diào)這位**事來幫朕，有問題你可以問他。

朕今早起床吃完飯就對著這堆東西，今天功課還沒做呢。來先生先幫朕看著，朕去后院打趟拳就回來。王坤，我們走吧。”

來宗道點頭，側(cè)身讓開。

“無礙，陛下可以多玩會。”

來宗道嘴上如此說，目光不經(jīng)意的掃過滿滿一桌文書，心里卻快罵開了。

督政院又是什么鬼？光是什么十品官都快把人搞瘋了，小皇帝你又開新機構(gòu)。

什么皇家公司，不會又是皇店公司吧？皇帝你經(jīng)商，與民爭利，老臣壓力山大的。你年紀小，但內(nèi)閣挨罵啊。

來宗道本來感動的情緒瞬間消失，不得不說，閣老變臉就是快。

他坐回繡墩對盧九德開口，臉色嚴肅。

“麻煩盧公公去文武方門外將內(nèi)閣中書李建泰召進來。”

轉(zhuǎn)頭又對李世熊開口，一臉和藹。

“**事名諱可能告知，不知仙鄉(xiāng)何處啊？”

李世熊恭敬拱手。

“回閣老，卑職名世熊，表字元仲，福建寧化人。”

來宗道眉眼微合，含笑點頭。

“哦，寧化好啊。老夫記得寧化產(chǎn)糧，有貢米，今年收成如何?！?/p>

這老家伙，說是不管大明糧食危機了，走到哪都能想起糧食來。李世熊一個二十來歲的小秀才，哪里知道這個，在來閣老面前頓時慌張起來，有些手足無措。

好在很快李建泰被盧九德領(lǐng)到了具服殿，緩解了李世熊的尷尬。不得不說，來閣老魅力就是大，他的前后兩任中書黃錦和李建泰都有閣老之才。

黃錦現(xiàn)在擔任信王的秘書，信王雖然沒有實權(quán)，但他的確可以涉及大明帝國的方方面面，對黃錦的能力鍛煉那是非同小可，“儲相”之姿已經(jīng)開始顯露。

李建泰與黃錦一樣是翰林到中書，但跟在內(nèi)閣大佬來宗道身邊，其實也不惶多讓。干得好，大佬一句話就前途無量了，當然干得不好，大佬一句話也能前途無亮。

李建泰一進來，跟十品官點了點頭，就非常自覺的幫來閣老處理朱慈炅留下的大堆文書，歸納重點，請示意見，提筆記錄，整理成冊。

而來宗道悠閑的又端起九真養(yǎng)生茶，笑語晏晏的和李世熊輕松閑談。他的工作狀態(tài)，那是相當?shù)姆潘?，朱慈炅現(xiàn)在是學不會的。

“你這本家李中書和你上官翁中書可是同年，下來你倆可以好好交流下?！?/p>

李建泰已經(jīng)習慣了來閣老不著邊際的高談闊論，他頭也沒抬，只專心自己的事，雖然不是在內(nèi)閣，也非常認真的整理文書。

他蹲在案前，小心的打開督政院文書，“督政院掌天下監(jiān)察”幾個字甫一入眼，瞳孔瞬間放大，口中發(fā)出震驚的呼喚。

“閣……閣老，這……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