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李隆基分別之后,敖玄濤和周衍就回了武功鎮。
那三個刺客里面,術士被周衍一身的道行反噬,咳血不已,一身七品的旁門玄官手段,廢了小半,就算是之后得到了靈丹妙藥將養,也很難恢復到全盛。
陰山法脈的那個五臟六腑被震碎,已經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反倒是那個天人法脈的武者,就算是中了一道旱魃火,但是周衍自身的道行和法力所局限,硬生生還頂住了一段時間,周衍回來之后,兩位土地公就帶著這三人一起去了古槐集外。
玄珠子被喚出來,給這三人診治。
這少年道醫看了看面色,又把了把脈,然后施針。
玄珠子沉默。
然后道:“沒救了。”
“治不好。”
“告辭。”
拎起青囊轉身就走。
被周衍按住肩膀,這玄珠子兩條腿還要固執往外邁,道:“怎么治啊,一個被震斷了五臟六腑,一個被自己的法術反噬,轟擊了腦子,另一個,天人法脈和旱魃之火對峙。”
“沒救,沒得救!”
“買棺材吧!”
呂泰宇聞言,面容悲愴,他靠著墻壁,看著那少年真君,開口說話,道:“不必了,我自知道,我自己的玄官境界,對上旱魃火,最多多撐一時片刻。”
他抬起手臂,看著曾經健壯的手臂肌肉扭曲,臉上的神色沒有了那一股戾氣,只是剩下了面對死亡的恐怖和最終的無可奈何,自語道:
“這是我的報應和折磨吧。”
“這位道長,可否在我這幾處穴道施針?”
“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會告訴你。”
呂泰宇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幾處大穴,玄珠子看了看周衍,后者點頭,于是玄珠子屈指,幾根金針飛出,帶著一絲絲氣息,直接沒入這幾個穴道。
玄珠子凌空一掃如撥琴弦。
元氣所化的絲線震顫,同時凌空施針,呂泰宇面上涌出了一團紅暈,倒像是重新有了生機似的,玄珠子告誡道:“這是強行激發你的生機,不過只是回光返照,哪怕是天人法脈,也沒法子活下來了。”
呂泰宇道謝,他起身,握了握拳。
身材高大,氣焰肅殺,好像恢復了全盛,看著躺在地上,痛得渾身顫抖的劍客,半跪在地上,輕輕按著自己朋友的臉龐,那劍客眼神看著呂泰宇,眼底有懇求。
呂泰宇手掌按在劍客眼睛那里,忽而內氣吞吐。
直接截斷了劍客周身的氣血節點。
那劍客身軀一滯,就此死去,呂泰宇收回手掌,那劍客雙眼終于閉上,呂泰宇身子一晃,也出現在了方士旁邊,后者臉上的神色已經呆滯,雙目失神。
呂泰宇手掌一擊,打在了方士的喉嚨上,一聲清脆。
方士雙眼失去神光,癱在呂泰宇的身上。
呂泰宇背對著兩人,語氣勉強平靜,道:“他修的鬼藤,暗算失敗,被你的道行反卷沖擊,傷了心神,與其這樣渾渾噩噩地活著,被內衛的人抓回去,不如死在我的手中。”
呂泰宇道:“我們是被帶回宮中的孤兒,自小就一起長大,情同手足,被教導了三**脈,彼此配合,為皇室處理一些必須處理的障礙。”
“其中有貪官,也有世家,有直臣。”
“周衍是吧,你雖然是……那樣的身份,可是我等死去后,大概率還會有后來者,其中不乏掌握有特殊秘術之人,你可要藏好了。”
周衍道:“李輔國讓你殺我,理由呢?”
呂泰宇口中慢慢流出鮮血,道:“乃安史叛軍之人。”
“亦是當今圣人之敵。”
“對于秘衛來說,前面那個理由,其實不重要,只要是圣人之敵,就是目標,我等刀劍之下殺死的人太多了,無關善惡,無關老幼,這樣的結局,倒也,正常……”
周衍分析情況。
果然,李輔國并不知道一切。
周衍那‘泰山府君’的身份暴露,只在李亨那里,身份暴露的情況,比起周衍預料的范圍要更小,也更加可控,想到李亨,周衍就想到了那重新撿拾起來少年時心態的李隆基。
從李隆基的話里來看。
他將會親自回歸長安城,去對付李亨。
可是,如今的李亨已經是天下共主,是大唐圣人,失去了紫氣的李隆基,當真能夠對付得了他么?而自己,又要何去何從。
呂泰宇將兩個隊友平平放下,伸出手,將他們的雙眼合攏,想著年少的時候被帶回去,一起訓練一起修行,以及約定有機會還可以離開秘衛,過平常人的生活。
果然,不過只是個不切實際的幻象罷了。
此身所沾染的血太多了,每每午夜夢回驚醒的時候,會想到所謂的報應,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渴求著能夠善終,實在是太過于天真了……
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可是,我等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權利。
他忽然想到年幼的時候,被帶入那個院子里面,看到縮著身子的小男孩,還有那個得意洋洋,說以后要報效家國的大哥,還有那個病弱的少女。
呂泰宇咳血,忽而伸出手,擊打在自己的心臟。
截斷了天人法脈。
身子晃了晃,朝著兩個死于自己之手的隊友跪下去了,頭顱低垂,渾身肌肉血脈猶如被燒的白紙,迅速地焦黑,坍塌下去,就此死去。
“若可以的話,真希望在普通人家。”
周衍看著他們的背影,道:
“自小被抓去訓練么?”
“愿你們來生,可以有正常人的生活……”
玄珠子看著這分明是親自將這三人打殘了的周道人,卻也發現周衍眼底的神色并非虛假,不是那種故意的嘲弄,殺伐和慈悲,同時在一個人的身上。
周衍踏前,地脈升起烈火,將這三人尸首焚盡。
………………
李隆基一行人,離開了武功鎮后,迅速往回趕長安方向,這里距離長安距離不是很遠了,很快就到,李隆基派遣高力士,去救助一人。
這個人,是李鎮岳求告李隆基的。
是他還奉朔方軍的軍令,追殺周衍他們的時候捉拿的縣丞余洪錦,那時候余洪錦在自己的職責內,為周衍和沈滄溟推脫了下,李鎮岳以戰時的規矩將其擒拿,打入大牢。
事情到了現在,周衍和沈滄溟都恢復了清白身份。
再加上裴家的所作所為,李鎮岳當然知道余洪錦是無辜的,希望能夠將那個老縣丞撈出來。
這次護駕之功,只說希望能保那縣丞一命。
余者皆無。
李隆基知道原委之后,自然應允。
監牢之中。
余洪錦的雙目已經失去了當日的狡黠,變得有些麻木。
他在牢里蹲了好久,老頭子的孫子都出生了,他的身姿靠著大牢的墻壁,呆呆看著外面,看著那墻壁縫隙長出的雜草,想著自己的結局,怕是死定了。
臉上愁苦,害怕,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只剩下了一種等待自己結局的麻木。
在這監牢里面,也不知道時辰的變化,只能夠把過去的事情翻來覆去地去想,想著自己的妻子應該要哭紅了眼睛,想著幸虧爹娘都已經不在了,要不然又要害他們難受。
想著自己的兒子,想著還沒有出世的孫子,或者孫女。
不知道那孩子喜不喜歡給買的玩具。
想著當時候自己做的事情,幫助那游俠兒隱瞞。
他埋怨了那個時候的自己很多次。
可是罵完了之后,就消沉下去,因為他知道,在當時候的那個節點,無論多少次,自己都還是會做出這樣的事情的,虧賊了。
忽聽到了腳步聲,關押他的獄卒把鎖鏈打開來。
余洪錦不害怕了,只是有一種結局終于來了的解脫感,他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道:
“終于要將我判決了嗎?”
他看到縣令都來了,還想要打趣幾聲,卻發現縣令竟然是退步候在旁邊,臉上的神色恭恭敬敬到了極致,眾人簇擁當中,一名老者,手捧著拂塵往前,面容露出來,面白無須。
余洪錦忽然身軀顫抖,他認出來了這個人。
當年他也是見過一次圣人,那時候這位老者尚沒有這么多皺紋,就陪伴在圣人旁邊,余洪錦茫然不知所以,縣令低聲催促道:“老余,你被赦免了,還不快快起來?!”
余洪錦愣住,看到那面白無須的老者拂塵一掃:
“縣丞余洪錦,護駕有恩,忠勇公正,太上皇特赦無罪,賜圣人手書一卷……”
余洪錦整個人茫茫然,不知道身在何處。
直到走出來的時候,看到了溫暖的陽光,看到自己的妻子,兒子,這才有了回到人世間的感覺,在陽光之下,忽就嚎啕大哭。
善惡有終。
高力士看著這一家團圓的老者,卻忽然想到了那位。
臉上神色悲愴。
十二月,丙午,李隆基終于還是回到了長安城,他的兒子,如今的圣人李亨,穿著紫袍,率領文武百官,迎接自己的父親。
須發已都白了的李隆基看著那淚流滿面的兒子。
看著大唐的皇帝,看著自己的敵人,看著掠奪泰山道果的六道之一,臉上也帶著些淚水,卻著實是好一個父慈子孝的模樣。
太上皇親自取來了皇袍,親自給李亨披上。
父子兩人對視。
“父皇,您回來了。”
李隆基的手掌輕輕按在李亨的肩膀上,老邁的君王微笑,道:“天數、人心皆歸于汝……”
李亨也忽然感覺到了不對。
李隆基親自將皇袍披在他的肩膀上,但是還有一件東西,一個他苦苦渴求而不得的東西,并沒有在他的感應之中,抬起頭來,兩代君王對峙。
李隆基忽而微笑。
天數、人心皆歸于汝。
然而,尚且有一物,不曾給你,不歸于你!
在這一瞬間,身懷大寶,站在人道氣運頂峰的李亨心中卻忽地生出了莫大的恐懼,在這一瞬間,他仿佛還是那個軟弱的太子,面對著自己猶如神靈一般的父親。
李亨恍惚之中,感覺到眼前的父親幾乎化作了另一種存在,那種人道君王的堂皇大氣壓迫下來,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李亨意識到,自己被父親擺了一道。
【上皇降樓,撫上而泣。上捧上皇足,嗚咽不自勝。上皇索黃袍,自為上著之,上伏地頓首固辭。上皇曰:“天數、人心皆歸于汝……】————《資治通鑒·唐紀三十六》
在那古槐集中。
周衍想著那個老頭子,李隆基走后,他反倒是覺得,這個老家伙其實也蠻好的嘛,也指點他,也灑脫,開得起玩笑,也念舊情,就是不知道他給了什么短劍?
我又不是沒有劍器。
打開了李隆基給的匣子,匣子里沒有劍,有一封信。
在取出信的時候,一個東西掉下來了。
那是一方小小的印璽。
下面刻著這樣的八個字——
“【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于是,少年道人臉上的神色一點一點凝滯。
就和李亨一樣。
一瞬間,他意識到了很多東西,此刻的周衍知道這個世界里這些奇物,寶物的分量,所以他可不覺得,這玩意兒在自己手里面,是個好的事情。
臥——槽!
李三郎你個老鱉三!!!!
你算計我!
在李亨驚懼難言,周道人怒罵豎中指的時候,李隆基朗聲大笑,而為群臣父老所簇擁,為李亨親自攙扶登樓,雖已年邁,盡失紫氣,可那雙瞳之中,仍有年少的火焰燃起來了。
天下角逐,臥佛劫起,陰謀鬼祟,仙神妖魔。
勝一子者。
李隆基!
他登上樓的時候,回頭望去,露出壞笑,在群臣環繞之中,學著那小道士,豎起了中指,并沒有人發現太上皇這樣小小的動作,李隆基微笑,然后舒朗拂袖。
如此浩浩天下,波瀾壯闊。
敢入天下否?
小道士?
不過嘛,不入也由不得你咯,畢竟,朕可是皇帝。
可不會和你商量!
他轉身,大笑著,灑脫,豪邁,腐朽,大唐的榮光,大唐的衰頹,他就這樣,將撥動天下大勢的最后力量送出去,從容走向自己的結局。
“我回來了。”
“長安。”
騎馬挽弓,烈烈大唐的少年李三郎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