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回望向他，望向男人潮熱霧氣中微淡的眼睫，她以為軟言幾句，就能把這事揭過去，可她料想錯了。

呼延吉不可能輕易放過，再次發(fā)問：“誰打的？”

江念抿了抿唇，說道：“都說了，是我自己撞的。”

呼延吉沒再追問，松開她往池岸邊走去，丟下一句：“別洗了，起身。”

江念也沒打算一直泡著，在外面游玩了一日，人也疲乏，想快些上榻歇息，于是加快動作，用水囫圇在身上擦拭一番，隨后往池岸走去。

呼延吉早已出了沐室，她從水里起身，也不招宮婢們進來伺候，自己拿毛巾將身上水漬擦干，連帶著絞干了頭發(fā)，然后套上寢衣，系上衣帶出了沐室，穿過露臺，進到寢殿。

一進寢殿，就見呼延吉歪坐在窗榻下，見她進來，啟口道：“伺候她穿衣。”

江念這才發(fā)現(xiàn)，寢殿中不止她和他，還有幾個宮婢，木雅、達娃、帕依、秋月，角落里還立著珠珠，而在呼延吉發(fā)話后，木雅幾人立著不動，只秋月上前服侍她穿衣。

“就要歇下，怎的還更衣？”江念問道。

呼延吉的聲音帶了些冷意：“叫了宮醫(yī)來，讓他們診看診看。”

江念不再說什么，任秋月給自己套上外衫，只是她發(fā)現(xiàn)秋月給自己理衣的手在顫抖，連系衣帶的動作都不利索了。

這時，殿外通傳宮醫(yī)在外請見。

江念已穿戴好，一頭半干半濕的烏發(fā)用簪子綰在腦后。

“請進來。”呼延吉說道。

木雅應(yīng)諾，出了殿外，把當(dāng)值的宮醫(yī)引進寢殿。

那宮醫(yī)不是別人，正是同云娘相熟的申姓宮醫(yī)，進入寢殿后，并不敢抬頭，向呼延吉同江念行過叩拜大禮，起身后隨在木雅身側(cè)，立著。

“煩請宮醫(yī)看一看梁妃的眼傷。”木雅將身子讓開。

申宮醫(yī)躬身行到江念面前，道了一聲：“微臣奉命看診，望梁妃殿下恕臣唐突之罪。”

江念頷首：“有勞宮醫(yī)。”

申宮醫(yī)這才微微抬起頭，細細診調(diào)江念的右眼，又問詢一番。

“有無傷到要害？”呼延吉走了過來。

申宮醫(yī)忙答道：“回大王，目力有無折損一時不好定論，還需觀察數(shù)日，大王、王妃放寬心，就臣眼下觀察，應(yīng)是沒有大問題。”

呼延吉點了點頭，叫木雅將人帶下去，開方子備藥。

江念聽說眼睛無礙，也放寬了心，一時間寢殿中安靜下來。

江念坐在凳子上，呼延吉立在她的身側(cè)，也不叫宮人們退出，江念仰頭望向他，拿眼詢問，怎么還不叫人出去，他們好安歇。

可呼延吉并不看她，而是將一雙眼看向殿外。

殿里越發(fā)寂然無聲，直到這個時候，她的耳朵捕捉到一點點異響，很輕很細小的聲音，悶悶的，一下、兩下、三下……

不待她反應(yīng)，一宮人走了進來，通傳道：“回大王，阿多圖大人的五十棍已仗完。”

呼延吉“嗯”了一聲，問道：“死了？”

宮人答道：“尚有氣息。”

江念忽地站起，問向呼延吉：“大王這是做什么？”

“護主不力，沒打死他算好的。”

江念一口氣噎在胸口，說道：“阿多圖大人并不知情，他什么也不知曉。”

呼延吉冷聲道：“那就更該打，叫他一路護你，結(jié)果你眼睛弄成這樣，他卻什么都不知道。”說罷，眼睛橫向秋月，吩咐道：“把這個也拖下去，打到斷氣為止！”

宮人應(yīng)諾，就要拖秋月下去受刑。

江念喝道：“不許動她！”

呼延吉可不管，仍叫宮人把秋月拖下去。

江念急了，握著手在他胸口捶打了一下，這一動作，叫宮人們嚇破膽，嘩啦啦齊齊伏跪在地，不敢抬頭。

呼延吉低頭見她豎起柳眉，紅了眼圈，薄面含嗔，連腮帶耳都氣紅了，不得不壓下心氣，閉了閉眼，咬了咬后槽牙，喝了一聲：“都滾出去！”

待宮人們退出，江念錯開呼延吉，走到榻邊，寬去外衫，踢了鞋，入到帳中。

呼延吉在原地靜了靜，隨后也寬衣上榻，一個面朝里，一個面朝外，中間隔著一個過道，誰也不理誰。

在外游玩一日，江念本是乏困，叫剛才一鬧也沒了困意，微睜著眼，看著眼前的紗帳，還有帳上的影，有他的，亦有她的，她的影融在他的影里。

然后，她的人也融在了他的懷里。

他的雙臂環(huán)在她的腰間，微微欠起身，挨著她的臉，拿唇碰了碰她的耳，輕聲道：“還惱著？”

“妾身不敢惱大王。”

女人說話時帶了些鼻音，呼延吉將她扳過來，讓她面對自己，果然，眼睛是濕的。

“嘴上說不敢，手上的勁兒可不小。”呼延吉逗她道。

江念聽了沒忍住，噗嗤一笑，又忙壓下笑臉。

呼延吉突然注意到她的頸間，問道：“脖子上的東西呢？”

“放在外衫的懷兜里。”

“怎么解下來了？拿來，我給你戴上。”

江念起身，下榻趿鞋，把那狼牙拿到床帳里，呼延吉接過，他從后給她環(huán)上，系好，摸了摸她的頭發(fā)，仍濕著，干脆自己下榻，拿了小暖爐來坐在她的身后，給她烘發(fā)絲。

就這么，她坐在他的腿間，他一面給她烘頭發(fā)，一面說著：“現(xiàn)在可以說了么？”

江念想了想，說道：“只要你不遷怒他們幾個，我就說，至于那些人隨你處置，是打是殺我不管。”

這個“他們”自然是指今日陪在她身邊的一行人，而“那些人”便是罪魁禍?zhǔn)住?/p>

呼延吉點了點頭：“不大戒，卻逃不了小懲。”

江念張了張嘴，想要再說情，終是沒說出口，知道他已經(jīng)做出讓步，于是話頭一轉(zhuǎn)，便把今日聚寶閣里發(fā)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

當(dāng)然少不了她添油加醋地說自己如何英勇地同那個女混子對打的經(jīng)過。

“我就坐在她的身上，去搶狼牙，她揪我的頭發(fā)，我也揪她的頭發(fā)，她給我了一拳頭，我就咬她的手。”說到這里，江念呸了一聲，“咸不啦嘰的，咬得她直叫喚。”

江念仍興興頭頭說著，越講越起勁兒，卻不知道，身后的呼延吉在聽到那人搶她的碧海珠簪時，她選擇忍讓，選擇息事寧人，但那人在拎她后領(lǐng)時繃斷了他送她的狼牙，她居然沖上去跟人廝打，一時間動容不已。

那玩意兒其實并不值錢，只因是他送給她的，她才這樣在意。

“東西沒了就沒了，只要你沒事，以后再不要這樣。”呼延吉輕聲道。

江念沒有接話，而是說：“你叫個宮醫(yī)給阿多圖瞧瞧傷，五十仗，可不是玩笑哩！”

呼延吉冷笑一聲：“你倒關(guān)心他，放心，死不了的，我心里有數(shù)，他自己不知道喚宮醫(yī)調(diào)治？”

江念從他手里抽出自己的頭發(fā)，掉過身，說道：“你看你這人，明知我的意思還說這樣的話，你派過去的宮醫(yī)，跟他自己請的宮醫(yī)能一樣么？”

阿多圖最是忠于呼延吉，呼延吉叫人仗責(zé)他，只怕他心里的難受勁兒比身上更甚數(shù)倍，若是呼延吉派宮醫(yī)過去給他診治，那是一個態(tài)度，代表這事過去了。

“行，行，明兒叫個宮醫(yī)過去。”呼延吉說道。

江念這才笑了起來，可是一笑，那眼周的肉就要用力，一用力就扯著疼。

呼延吉見她那個樣子，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本是一張花朵臉，現(xiàn)在眼周紅腫著，又青又紫，倒真是鮮艷。

他用指腹在她眼周輕輕刮過，他的人，他都舍不得動一下，好好地出去一趟，回來成了這樣，如何不恨，這個賬，他肯定要算的，有一個是一個，都跑不了。

……

話往回敘，再說另一邊……

阿史苓回府時天已黑透，悄不聲兒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不承想她父兄在家中候了她一整日，就等著她回來備述今日的情況。

“老爺，苓姑回了。”下人來報。

“快去，把她叫過來。”阿史家家主，阿史鷂說道。

下人應(yīng)聲去了。

阿史鷂看向兒子阿史勒，說道：“我一整日心神不寧，就怕這丫頭闖禍。”

阿史勒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輕松道：“父親莫要擔(dān)心，在咱們京都地界能出什么事，小妹雖然性子歡脫，但也不是不知輕重之人，再者，她出門前，您同母親一再叮囑過，她還是知事的，這個兒子敢擔(dān)保，絕對不會闖禍。”

阿史鷂一想也是，京都這片地界再安全不過，說夜不閉戶也不為過，不論是茶樓、曲院，又或是各大酒樓，想出事都難，何況還帶了護衛(wèi)。

思及此，阿史鷂笑著擺了擺頭，他確實過慮了，年紀(jì)大了便這樣，寬不了心，免不了憂心勞神。

下人去了沒一會兒，回來，回稟道：“老爺，苓姑說她累了。”

阿史鷂才揚起的笑僵在嘴角，氣得眼直瞪，一拍桌案：“我跟她兄長等了她一日，她一句話就把我們打發(fā)了？叫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