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看著眼前黑不溜秋,臟不拉幾陳小苗,實在沒法把她照片上那個眉眼彎彎的小姑娘對上號。
他指了指浴室方向:“先去洗洗,洗干凈再說。”
陳小苗立刻警惕地抱緊自己:“恁讓俺洗澡干啥?”
“問恁多!洗完澡就有吃的。”
“有吃的?中!”
一聽有吃的,陳小苗那點警惕瞬間被食欲碾碎,忙不迭點頭。
陸遠把她領到浴室,打開淋浴。
溫熱的水流噴出,嚇得陳小苗“嗷”一嗓子往后蹦,瞪著那“噴水的鐵管子”如臨大敵。
陸遠耐著性子教她開關冷熱,又塞給她一瓶沐浴露和洗發水。
“這玩意是香胰子,這玩意是洗頭膏,曉得用不?”
“誒,胰子怎么長這樣……”
“你別管它長哪樣,往身上頭上抹就行,試試先!”
“哦哦……”
陳小苗小心翼翼擠出一點抹在胳膊上,搓出滿手泡泡,新奇地瞪大眼睛。
“咦?這胰子咋恁多沫沫,還香噴噴哩?還有這味兒……跟山上的野花似的。”
確認她能自己搗鼓了,陸遠退出來,順手關上磨砂玻璃門。
他再去到母親空置的臥室,翻出一套寬松的運動短袖短褲,放到浴室門口。
“洗完換上這個,你那身味兒太大。”
隔著門,里面傳來嘩嘩水聲和陳小苗時不時被熱水燙到的小聲驚呼,夾雜著對“香胰子”的新奇感嘆。
陸遠搖搖頭,重新拿出那張黑白照片,指尖劃過“陳小苗”三個字。
如果真是同一個人,按輩分,自己豈不是得管這小丫頭叫姑姥姥。
不一會兒,水聲停歇。
磨砂玻璃門被拉開一條縫,一只濕漉漉、白生生的胳膊伸出來,摸索著把門口那堆衣服飛快地拽了進去。
又過了幾分鐘,浴室門才被徹底推開。
陸遠下意識抬頭看去。
女孩穿著一身明顯大一號的灰色運動服,褲腿和袖口都卷了好幾道,濕漉漉的黑發胡亂貼在臉頰和脖頸上,還在往下滴水。
洗去了滿臉泥污,露出一張清秀可人的臉蛋。
雖然因為營養不良略顯蠟黃,瘦得下巴尖尖,臉頰也沒什么肉,但眉眼輪廓跟照片上那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褪去了孩童的稚氣。
而最抓人的是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像山澗里受驚的小狐貍,水汪汪地望著你,天生帶著點怯生生的媚態。
難怪那兵痞子會起色心,估計是瞧出味來了……
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照片拍攝時她大概十三歲,現在十八,時間也能對上。
陸遠心里最后一點疑慮煙消云散。
“叮咚!”
門鈴聲恰到好處地響起,外賣到了。
“來吃飯吧。”
陸遠怕陳小苗餓得太久腸胃受刺激,只點了清粥和素包子。
等到食物擺上桌,陳小苗眼睛都瞪直了,喉頭滾動,小心翼翼地看向陸遠。
“吃吧。”
陸遠努努嘴。
得到許可,陳小苗立刻撲到桌邊,也顧不上燙,抓起一個包子就往嘴里塞。
她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噎得直翻白眼也舍不得停,實在咽不動,就趕緊灌一大口粥順下去。
也難怪,畢竟差點就成了餓死鬼……
陸遠等她狼吞虎咽的勁頭稍微緩了點,才裝作隨意地問:“看你穿道袍,以前在道觀里?”
“嗯嗯!”
陳小苗嘴里塞著饅頭,含糊不清地點頭:“俺是師傅養大的,還有三個師兄師姐哩。”
陸遠又問:“他們人呢?”
陳小苗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眼神黯淡下去:“那年鬼子打進中原咧,道觀里收留了好多傷兵和沒處去的鄉親。
師兄師姐們聽了鬼子造的孽,氣得眼都紅了,非要跟著那些傷兵一起下山打鬼子,后來有人來信,說二師兄三師姐都死在鬼子手里,只剩大師兄去咧西邊……”
陸遠繼續問:“那你呢,怎么混到災民堆里了?”
“半年前有個狗養的鱉孫給鬼子帶路,說俺們道觀窩藏傷兵,師傅帶著俺混在逃難的鄉親里往外跑,想著去西邊找大師兄。
可師傅都九十多咯,路上沒撐住,餓沒咧……就剩俺一個咧……”
陳小苗一邊說,一邊拼命往嘴里塞包子,仿佛這樣就能堵住涌上來的悲傷。
“節哀。”
陸遠輕嘆一聲,沒再多話。
陳小苗一直悶頭吃,直到把最后一個包子咽下去,把碗里的粥喝得干干凈凈,連碗底都舔了一圈。
她抬起頭,看著陸遠面前干干凈凈的桌面,小臉“騰”地紅了,局促不安起來。
“不好意思,俺把飯都吃咧……恁真是個天大的善人!祖師爺在上,善念通玄,福生無量……”
她雙手合禮,像模像樣地念了幾句道家的吉利話,眼神真摯又帶著點討好。
“沒事,我不餓。”
陸遠擺擺手,看著陳小苗那雙清澈又帶著點狐媚氣的眼睛,深吸一口氣,表情嚴肅起來。
“既然你吃飽了,那現在我跟你說個事兒,你做好心理準備。”
陳小苗被陸遠架勢一唬,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小手緊張地攥著過長的運動褲,怯生生地點頭。
“恁……恁說。”
“現在是2025年,距離你掉進井里那會兒,已經過去八十多年,這里也不是豫州,是首都,也就是那時候的北平。”
陸遠盡量放緩語氣:“你們道家不是有個爛柯的故事嗎,你現在的經歷就跟他一樣。”
“啥?!”
陳小苗瞪圓狐媚眼,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眼神發直,小嘴微張,腦子一片空白。
足足十分鐘后,她那宕機的腦子才艱難地重啟。
“俺……恁……”
她腦子里有一萬個問題想問陸遠,猶猶豫豫半天,最后發出心底本能的疑問。
“恁說現在是八十年后,那俺問恁,鬼子死絕沒?俺們贏沒?”
陸遠看著她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期盼和恐懼,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清晰而肯定。
“贏了!”
陳小苗嘴唇哆嗦著,臉上的表情從極度的緊張到茫然,再到難以置信的狂喜。
下一秒。
“嗚哇——!”
她開始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贏咧……真贏咧……師傅死前算的卦沒騙俺!他說俺們一定能贏!一定能贏啊——!”
她一邊哭一邊喊,發泄著八十年前所有的恐懼、委屈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