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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燼:諜影 第一章:收尸人與迷信

作者:黑色芒果 分類:歷史 更新時間:2025-08-22 01:30:20 來源:香書小說

十月廿三,霜殺百草。

裴旻的板車碾過朱雀大街時,車轱轆壓碎了半截凍硬的手指,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脆響。他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佝僂的脊背繃得更緊了些,破舊氈帽的帽檐拉得極低,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只留下一個被寒風刻得棱角分明的下頜。風從城北宮闕的方向刮來,帶著鐵銹和一種更深邃、更令人作嘔的甜腥氣——那是血在嚴寒里慢慢**的氣息。長安,這座曾吞吐萬國衣冠的煌煌天都,如今只剩下一副被掏空內臟、曝尸荒野的骨架。

街面空曠得嚇人。曾經摩肩接踵的市坊,如今只有枯葉打著旋兒,追逐著不知哪里滾來的破陶罐。偶有沉重的馬蹄聲和甲片撞擊聲從遠處十字街口傳來,那是巡邏的燕軍。他們的影子被初升的冬日拉得又長又歪,斜斜地爬過兩旁傾頹的坊墻,像某種不祥的巨獸。那些坊墻后面,偶爾會漏出幾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或是嬰兒饑餓的啼哭,旋即又被更深的死寂吞沒。

他推著沉重的板車,木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車上橫七豎八堆疊著僵硬的軀體,蓋著一張破舊的草席,邊緣垂落一只青黑腫脹的手。他的“貨”,來自城西幾個被反復洗掠過的里坊。燕軍攻破長安已三月有余,殺戮的狂歡漸漸冷卻,像一鍋燒開的血水慢慢凝成冰冷的油脂,只剩下日復一日的搜刮、凌虐,以及處理堆積如山的尸體。裴旻,這個曾經的東宮千牛備身,如今便是這龐大死亡鏈條上最末端的一環——收尸人。

板車拐過光德坊殘破的坊門,視野驟然開闊。前方,原本是右驍衛衙署的地方,被巨大的木柵和土墻粗暴地圈起,營門高聳,刁斗森嚴。一面巨大的、用染血麻布縫制的“燕”字旗,在營門望樓的頂端被朔風撕扯得獵獵作響。這里,便是安祿山麾下悍將孫孝哲的中軍大營,像一顆毒瘤,深深楔在長安的心臟。

營門前的拒馬樁后,幾個裹著臃腫皮袍的燕軍士卒抱著長矛縮著脖子跺腳,口鼻間噴出大團白氣。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隊正,正百無聊賴地用靴尖踢著地上凍硬的馬糞。裴旻的板車吱呀著靠近,那隊正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掃過車上的草席,又落在裴旻那張被氈帽和污垢遮蔽的臉上。

“晦氣!”隊正啐了一口濃痰,黏糊糊地落在裴旻腳前凍硬的土地上,“又是你這收尸鬼!媽的,天天推著這些爛肉打老子門前過,也不怕沖了軍爺們的運道!”

裴旻停下腳步,頭垂得更低,肩膀習慣性地塌下去,喉嚨里擠出幾聲含混沙啞的干咳,仿佛一個被肺癆折磨得只剩半條命的可憐蟲。他袖中的手卻悄然握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借著彎腰咳嗽的瞬間,他極快、極隱蔽地抬眼掃過營內。

目光如冰冷的刀鋒,無聲地切割著營地的布局:轅門后新挖的深坑,是埋藏輜重還是陷阱?那片被踩得格外板實的空地,集結過多少兵馬?西側馬廄旁新搭起的草棚,比昨日又多了幾座?望樓上當值的士卒,今日換成了哪個百人隊?……這些細微的變動,如同拼圖碎片,被他死死刻在腦中。推車經過叛軍營盤,是他這具“行尸走肉”每日唯一的“活氣”。

“滾!快滾!”隊正不耐煩地揮揮手,像驅趕一只蒼蠅,“再讓老子看見你這張死人臉,信不信把你一起丟車上拉走填坑!”

裴旻又劇烈地咳了兩聲,肩膀聳動,這才吃力地重新推動板車,吱吱呀呀地碾過隊正腳下那片被污雪覆蓋的土地,朝著城南亂葬崗的方向緩緩挪去。寒風卷起他破舊夾襖的下擺,露出里面早已看不出顏色的中衣,冰冷刺骨。身后,燕軍營門望樓上,刁斗沉悶地敲了一下,報著辰時。

板車碾過結冰的車轍印,駛離光德坊那片令人窒息的軍營陰影,轉入更荒僻的城南小徑。道路兩旁的景象愈發破敗凄涼。曾經精致的木構宅邸只剩下焦黑的梁柱骨架,倔強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斷壁殘垣間,散落著破碎的陶器、撕裂的錦帛,甚至還有幾卷被踩踏污損的書籍殘頁,凍在泥濘里。偶爾能看到一兩個瑟縮的身影,裹著所能找到的一切破布爛絮,蜷縮在角落里,眼神空洞麻木,仿佛靈魂已被抽離,只剩下軀殼在寒風中本能地顫抖。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從倒塌的土墻后探出頭,貪婪地嗅著板車上傳來的死亡氣息,嗚咽著,又畏懼地縮了回去。

車輪吱呀,單調而沉重,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節奏。裴旻的呼吸在氈帽下化作一團團白霧,又迅速被風扯碎。他像一尊沒有知覺的石像,機械地推著車,每一步都踏在長安的累累尸骸之上。只有當他的目光掠過那些曾經熟悉的街巷、坊門,一絲難以察覺的銳利痛楚才會在眼底深處一閃而逝,旋即又被深潭般的死寂淹沒。

亂葬崗在城南升道坊外,倚著一片早已被砍伐殆盡、只余枯樁的矮坡。這里早已不是“崗”,而是一個巨大、混亂、不斷擴大的尸坑。新傾倒的尸體覆蓋著舊的,層層疊壓,在嚴寒中凍成一片青黑、僵硬、姿態扭曲的丘陵。烏鴉成群結隊地在低空盤旋聒噪,黑壓壓如同不散的陰云,它們落在尸堆上,用尖喙啄食著凍硬的皮肉,發出篤篤的悶響。空氣里彌漫著濃烈到化不開的腥臭和一種詭異的甜膩,那是死亡本身的氣味,足以讓任何初來者嘔吐昏厥。

裴旻面無表情地將板車推到尸坑邊緣,解開繩索。他動作并不粗暴,甚至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鄭重”。他抓住車沿,用力一掀,車上的尸體便滑落下去,滾入下方那片凝固的死亡之海,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幾只烏鴉被驚起,撲棱棱飛開,盤旋幾圈,又落回附近更高的尸堆上,歪著頭,黑豆般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他卸完“貨”,并未立即離開。他需要“整理”一下板車,這是收尸人的慣例。他蹲下身,背對著遠處升道坊殘破的坊墻陰影,仿佛在仔細檢查車軸,或是清理車輪上沾滿的凍土和污血。他粗糙、凍裂的手指卻在那些新傾倒、尚未被烏鴉占據的尸堆邊緣快速而謹慎地翻動、摸索。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麻布手套傳來,是凍硬的皮膚、僵直的關節、斷裂的骨頭……他在尋找。

尋找可能的遺物,尋找任何一絲可能被忽略的、關于叛軍動向的蛛絲馬跡。一個被踩扁的軍用水囊上的徽記,一片染血的碎布可能來自某個特殊番號的軍服,甚至是一枚遺落的軍牌……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都可能拼湊出叛軍下一步的猙獰圖景。這些信息,是他這具“行尸走肉”唯一能為自己、為那些不知在何方苦戰的袍澤、為這座陷落城池里尚存一絲氣息的同胞,所能做的微薄之事。他收集它們,如同收集散落于地獄角落的微弱火星。

今日的翻檢起初并無異樣。冰冷的尸體,僵硬的觸感,刺鼻的氣味。直到他的指尖,在幾具被胡亂拋下的尸體縫隙深處,碰到了一小片異常的東西。不是骨頭,不是凍硬的皮肉,也不是尋常的布料。

它很薄,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大力撕裂過。觸感冰冷而堅韌,帶著紙張特有的紋理,卻又似乎浸透了某種粘稠的液體,在嚴寒中變得半硬。

裴旻的心臟猛地一縮,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鐵手攥住。他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依舊維持著檢查車軸的姿勢,但全身的感官瞬間被提升到極致。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遠處升道坊墻的缺口,幾只在尸堆高處跳躍的烏鴉,更遠處光禿禿的矮坡……確認無人窺伺。

他屏住呼吸,指尖用力,小心翼翼地將那點紙片從凍結的尸骸和污血的粘連中摳了出來。動作極快,帶著一種刻在骨子里的訓練痕跡。紙片只有巴掌大小,邊緣焦黑卷曲,像是被火燎過。一面空白,另一面卻殘留著幾行墨跡。

墨色在浸透的污血和冰霜侵蝕下已經暈染模糊,如同垂死掙扎的爬蟲。裴旻的目光如鷹隼般攫住那幾行字跡,在昏暗的天光下,在刺骨的寒風中,每一個筆畫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瞳孔深處:

“……臘月初……靈武西原……崔乾佑部……輕騎……”

“……糧道……伏……”

“靈武西原”!

“臘月初”!

“崔乾佑”!

這幾個詞如同驚雷,在裴旻死寂的心湖中轟然炸響!崔乾佑,安祿山麾下最狡詐兇悍的騎兵統帥!靈武,那是太子殿下新立的行在,是天下勤王兵馬最后的希望所在!臘月初……就是下個月!輕騎奇襲糧道……這分明是沖著要一舉掐斷靈武命脈去的毒計!

巨大的沖擊讓他眼前一陣發黑,握著紙片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冰冷的紙片邊緣幾乎要割破他凍僵的指尖。這半張殘破的密信,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間刺穿了他麻木的外殼,露出底下沸騰的驚濤駭浪。必須送出去!這個念頭如同燎原之火,瞬間燒遍他的四肢百骸。靈武若失,大唐最后的脊梁就真的斷了!

他猛地攥緊那紙片,仿佛要將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然而,這剎那的激動立刻被更深的冰冷所取代。如何送?長安四門如同鐵桶,層層盤查,飛鳥難度。他這收尸人的身份,連靠近城門都是奢望。叛軍為了封鎖消息,早已隔絕了內外交通,連一只可疑的耗子都會被當場格殺。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那剛剛燃起的火星。

就在這心神劇震、如墜冰窟的一瞬——

一股銳風,毫無征兆地自身后襲來!快如閃電,狠辣刁鉆,直取他后頸要害!不是刀鋒的寒光,而是某種更尖銳、更陰冷的破空之聲!

裴旻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收尸人三個月的偽裝麻痹了對手,卻從未麻痹他刻入骨髓的警覺。身體的本能甚至快過思考,在聽到那細微破空聲的剎那,他猛地向前一撲,一個狼狽不堪的翻滾,動作笨拙難看,像一個真正的、被嚇破膽的收尸人。但恰恰是這看似狼狽的翻滾,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致命一擊!

噗!

一聲悶響,他剛才蹲伏的地方,一根烏黑發亮的細長鐵刺深深扎入凍土之中,尾部兀自嗡嗡震顫!那鐵刺形如長釘,卻泛著幽藍的光澤,顯然是淬了劇毒!

裴旻滾倒在地,沾了滿身污雪和腐臭的泥濘,氈帽也歪了,露出半張被凍得青紫、沾染污跡的臉。他驚恐地抬頭望去。

襲擊者站在幾步之外,身形裹在一件寬大破舊的灰色斗篷里,兜帽壓得極低,看不清面容,只有一縷散落下來的發絲在寒風中飄動,是鴉羽般的純黑。那人手中,正握著另一支一模一樣的淬毒鐵刺,尖端冷冷地指向他。

“身手不錯,”一個刻意壓低的、分辨不出男女的沙啞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冰冷的玩味,“不像個收尸的。”

裴旻的心沉了下去。暴露了?對方是誰?叛軍的探子?還是……其他勢力的眼睛?他喉結滾動,發出恐懼的嗚咽聲,手腳并用地向后縮,試圖遠離那個危險的灰影:“……饒……饒命……小人……小人只是收尸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灰影嗤笑一聲,聲音更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那人沒有逼近,反而微微側身,目光似乎掃過裴旻剛才藏匿紙片的袖口方向。“那你手里攥著的,是給閻王爺的買路錢么?”

裴旻瞳孔驟縮!對方竟然看到了!是何時盯上自己的?在營門外?還是在翻找尸體時?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他蜷縮著,身體抖得更加厲害,像是隨時會暈厥過去,但袖中緊攥著紙片的手,指節已然繃得發白,另一只手則悄然滑向腰后——那里藏著一柄磨得鋒利的短匕,冰冷而堅硬,是他最后的依憑。

灰影似乎看穿了他細微的動作,兜帽下傳來一聲極輕的冷哼。那人并未立刻動手,反而將手中的毒刺在指間靈活地轉動了一下,那幽藍的鋒芒在昏沉的天色下劃出危險的弧光。

“想活命?”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奇異的誘惑,又似毒蛇的嘶鳴,“還是……想把那東西送出去?”

裴旻的呼吸猛地一窒。對方的目的……似乎并非立刻取他性命?他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喉嚨里擠出更加卑微破碎的聲音:“……貴人……饒命……小人……小人真的……”

“閉嘴!”灰影厲聲打斷,帶著不容置疑的冷厲。那人向前踏了一步,靴子踩在凍硬的雪地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距離更近了,一股淡淡的、混合著藥草和某種冷冽香氣的味道飄了過來。“想送那東西出城,憑你?”斗篷微微一動,一只同樣裹在深色布條里的手伸了出來,指向城南的方向。“跟我走。現在。”

裴旻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跟?還是死?對方身份不明,意圖叵測。那紙片如同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掌心。靈武……臘月……崔乾佑……每一個字都重逾千鈞!他死死盯著那灰影兜帽下的陰影,試圖窺探一絲端倪,卻只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僵持,只持續了一息。灰影顯然沒有太多耐心,手中的毒刺再次抬起,那幽藍的鋒尖在裴旻眼中急速放大!死亡的寒氣瞬間攫住了他!

電光石火間,裴旻猛地抬頭,眼中那刻意偽裝的恐懼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孤注一擲的決絕和冰冷的審視,聲音也陡然變得清晰低沉:“帶路!”

灰影的動作似乎頓了一下,兜帽下的陰影似乎有了一絲極細微的波動。隨即,一聲短促的、意味不明的低哼響起。那人不再言語,轉身,灰色的斗篷在寒風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朝著亂葬崗更深處、靠近升道坊墻根那片倒塌最嚴重的區域疾步走去。步法詭異而迅捷,如同融入了這片廢墟的陰影。

裴旻沒有絲毫猶豫,猛地從地上彈起,顧不上拍打身上的污穢,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孤狼,緊緊追著那道灰色的背影。每一步踏在凍硬的尸骸和瓦礫上,都發出沉悶的回響。他袖中緊攥著那半張密信,腰后的短匕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冰冷地貼著皮肉。

灰影在前方七拐八繞,熟稔地避開地上的深坑和倒塌的梁柱。很快,他們來到升道坊一段完全坍塌的坊墻下。巨大的土石和焦黑的木料堆積如山,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擋住了更遠處的視線。幾只正在啄食的烏鴉被驚飛,嘎嘎叫著盤旋升空。

灰影停在一處被半堵斷墻和傾倒的巨大槐樹根須遮掩的角落。那人蹲下身,雙手在覆蓋著厚厚浮土和枯葉的地面上摸索了片刻,然后猛地發力一掀!

一塊看似沉重、實則邊緣被巧妙處理過的巨大石板應聲而起,露出下方一個僅容一人勉強鉆入的黑黢黢洞口!一股混雜著泥土腥味和陳腐氣息的陰風,猛地從洞口倒灌出來,吹得裴旻的破襖獵獵作響。

“下去!”灰影的聲音從兜帽下傳出,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裴旻站在洞口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那陰冷的風如同來自九幽地獄,吹得他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意。他看了一眼那幽深的洞口,又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刺向那近在咫尺的灰影兜帽下的陰影。對方身份不明,這密道通向何方更是未知。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灰影似乎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審視和掙扎,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嘲諷意味的冷笑。那人不再催促,只是握緊了手中的毒刺,幽藍的鋒芒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閃動,無聲地施加著壓力。

時間仿佛凝固。亂葬崗的烏鴉叫聲,遠處叛軍營盤隱約的刁斗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裴旻的視線在那淬毒的鋒芒和深不見底的洞口之間急速掃過。袖中那半張密信的邊緣幾乎要被他攥碎。靈武……臘月……崔乾佑……這幾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一遍遍灼燙著他的神經。沒有退路了。任何一絲猶豫,都可能斷送這唯一的、渺茫的生機。

他猛地一咬牙,不再看那灰影,身體一矮,毫不猶豫地鉆進了那散發著腐朽氣息的黑暗洞口!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陳年泥土、朽木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腥膻氣味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腳下是松軟的浮土和碎石,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洞口的光線在身后迅速被吞噬,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濃稠黑暗。

緊接著,頭頂傳來石板沉重的摩擦聲。轟隆一聲悶響,最后一絲天光徹底斷絕!絕對的黑暗瞬間降臨,如同冰冷的墨汁灌滿了整個空間,沉重得令人心臟都停止了跳動。裴旻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他猛地轉身,后背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土壁,右手閃電般探向腰后!鏘!短匕出鞘的細微清鳴在死寂的地道中顯得格外刺耳!

冰冷的鋒刃緊握在手,刃尖斜斜指向前方——那灰影落下的方向。他的呼吸在瞬間屏住,感官提升到極致,捕捉著黑暗中任何一絲細微的響動。泥土落下的簌簌聲?衣物摩擦聲?或者那淬毒鐵刺破空的銳風?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一片死寂,以及自己血液在耳膜中奔流的轟鳴。

“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摩擦聲響起,就在他身前幾步之外。緊接著,一點微弱的光芒驟然亮起!

不是火折子那種跳躍的暖光,而是一種幽冷、穩定的青白色光暈。光源來自灰影手中托著的一枚鴿卵大小的石頭。那石頭表面似乎天然帶著奇異的紋路,此刻正散發著柔和卻足以照亮方寸之地的冷光,映照出灰影握著石頭的那只手——纖細,骨節分明,手指修長,包裹在深色的布條里。

借著這詭異石頭發出的冷光,裴旻終于看清了對方的臉——兜帽被微微掀開了一些。

那是一張年輕女子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仿佛長久不見天日。五官線條卻異常清晰銳利,如同冰雕玉琢。一雙眼睛極大,眼瞳是極深的墨色,幾乎看不到眼白,此刻正冷冷地、毫無情緒地回視著他手中的匕首。她的嘴唇很薄,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嘴角微微向下,透著一股浸入骨髓的疏離與……恨意。鴉羽般的長發有幾縷垂落在光潔卻冰冷的額前。

阿蕪。這個名字毫無征兆地跳入裴旻的腦海。冰冷,銳利,帶著某種不祥的意味,像墓地里悄然開放的黑色曼陀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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