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蹬鼻子上臉,這就叫!
高拱聞言心臟雖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兒,但心中卻不能不佩服鄢懋卿的膽魄。
在韃子的地盤這般反客為主,公然要挾韃子首領,這種事怕也只有鄢懋卿做得出來。
甚至這一刻,高拱竟還隱約從鄢懋卿身上看到了漢唐使者的影子。
如果不是這次出塞并非官方備案的正規出使,他差點都懷疑這個家伙的本意,就是來做人形戰書以求名留青史的……
“……”
沈煉見此狀況卻是暗自搖頭,心中生出惋惜。
唉,這膽魄,這智慧,這能力,這口才……哪一樣不是人中翹楚?
若非此人心術不正,做這賣國求榮之事,未來未必沒有機會成為國之柱石。
真是可惜了,浪費了,端的是暴殄天物,何苦來哉?
“?”
就連俺答此刻都已對鄢懋卿刮目相看,不得不收起心中的那絲輕視,重新審視面前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后生。
明人有句話,叫做“嘴邊沒毛,辦事不牢”。
不過此人看起來雖然年輕,但卻絕對是個辦的了大事的能人,只怕是不好糊弄。
如此來看,這后生說能夠促成通貢,還有那可以給他帶來潑天財富的計謀,也進一步增添了一些可信度。
最重要的是。
現如今俺答正處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境地,急需要一股強大的助力維持地位。
通貢也好,橫財也罷,都是他迫切需要的助力。
去年他與兄長吉嚢受命宗主大汗卜赤征討兀良哈萬戶之后,韃靼已經只剩下了四股大勢力:
其中宗主大汗卜赤,也就是明人所說的“小王子”,統領左翼察哈爾萬戶、喀爾喀萬戶、兀良哈萬戶,勢力最大;
他的兄長吉嚢統領領右翼鄂爾多斯、土默特、永謝布三萬戶,勢力其次;
而他雖因戰功被小王子封了“索多”稱號,聲望已可與吉嚢比肩,但名義上依舊是吉嚢的下屬,只統其麾下土默特萬戶,勢力自然稍遜一籌;
剩下的最后一股勢力,則是經過多次戰敗,不得不入據青海的亦不剌、卜兒孩等瓦剌乜克力部。
這股瓦剌勢力如今已是強弩之末,說是一群烏合之眾也不為過,不提也罷。
俺答是個有野心的人,本就不甘屈居人下。
尤其他近日又得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他的兄長吉嚢因與俘虜的代州娼妓**,如今已疾病纏身,恐怕時日無多。
這立刻令他的野心進一步膨脹起來。
畢竟他在右翼三萬戶中的聲望本就僅次于吉嚢,加之吉嚢的九個兒子都無太大作為。
因此一旦吉嚢過世,他就有可能一躍成為右翼三萬戶的實際領主,擁有與小王子分庭抗禮的勢力與權力。
現在的問題則是。
在此之前,他必須展現出更加強大的實力,才能使鄂爾多斯萬戶和永謝布心甘情愿的臣服,共同奉他為主。
偏偏吉嚢早已察覺到他的野心,始終看似無意實則有意的限制他統領的土默特萬戶十二部的草場面積與數量。
這就導致他的勢力始終無法得到擴張。
甚至就連維持土默特十二部的忠心,都需要想盡一切辦法開源節流……
就這么說吧,別看他此前多次南下掠奪大明多有收獲。
但實際上情況卻是“戰利皆歸于部曲,甚為創艾”,而因此導致的“畜產死,人民疫病”等惡果卻打碎了牙往肚子咽,根本就是賠本賺吆喝,補貼自己的利益換取屬下的忠心,這么下去肯定不是個事。
正是因此,他才迫切需要與大明通貢來解決“頓頓飽”的實際問題,甚至為此付出一些代價也在所不惜……
所以就連俺答也不得不承認。
鄢懋卿對于這場下馬威的反擊不可謂不精準,正是打在了他的麻筋上。
不過如今帳中正有其余土默特十二部的首領看著,他絕對不可能依鄢懋卿所言拿那個首領開刀,否則恐怕令忠心自己的屬下寒心。
于是面對鄢懋卿的強勢反擊,俺答也板起臉來,正色說道:
“鄢使者大可放心,本王可以作保,這位首領隨本王南征北戰多年,他的忠心毋庸置疑?!?/p>
“俺答汗信得過他,那是俺答汗的事,我與我身后的大人物也一樣深受大明天子信任,否則如何敢保證促成通貢之事,可我今日還不是一樣站在了這里?”
鄢懋卿迎上俺答的目光,理直氣壯的道。
“……”
俺答頓時無言以對。
其余的韃靼首領亦是瞠目結舌。
即使他們未受三綱五常熏陶,此刻也不得不為鄢懋卿的無恥感到震驚。
他們實在理解不了,鄢懋卿究竟是怎么如此理直氣壯的將如此無恥的話說出口的……如此看來,大明天子也是個頂可憐的人啊。
就連高拱和沈煉此刻也同樣佩服的五體投地。
一個佩服鄢懋卿竟能入戲如此之深,一個佩服鄢懋卿竟能無恥的如此心安理得。
如此緩了口氣,俺答才終于回過神來,立刻又用不容商量的強硬語氣說道:
“我們韃靼與明朝不同,此事沒得商量,你若果真一心求死,本王何懼成全于你!”
這是要談崩了么?
高拱與沈煉的心臟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兒,若是就此談崩,鄢懋卿活不成,他們兩個也休想活著回去。
沈煉下意識的摸向腰間,卻才想起自己的繡春刀已經被韃靼人扣在了帳外。
然而他們就聽到鄢懋卿緊接著又道:
“那就加錢!”
“俺答汗對屬下愛護有加,雖令在下心中欽佩,但卻在無形中增加了我們暴露的風險,理應加錢彌補,如此方可體現俺答汗對這次合作的誠意?!?/p>
還可以這樣?
高拱與沈煉面面相覷,這貨的底線竟是如此的靈活?
“呵呵,原來是在這里等著本王,你想加多少?”
俺答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卻依舊故意板著臉,蹙起眉頭問道。
“再加白銀十萬兩?!?/p>
鄢懋卿作盤算狀,
“此前的十萬兩作為定錢,這幾日先運往大同交由我的義父翊國公,剩下的十萬兩則待成事之后另付?!?/p>
眼見一眾韃靼首領已經瞪起了眼睛,不過這次卻沒人敢輕易摔杯。
俺答也是目光一冷,剛張開嘴想說些什么。
鄢懋卿當即又補充道:
“如果俺答汗聽過我的計謀,便絕不會認為我是在漫天要價,只會覺得這筆錢出的物超所值,遠超?!?/p>
“我與我身后的大人物也不怕你們賴賬,我們既有促成通貢的能力,便也有隨時破壞通貢的能力,只看俺答汗的誠意是否足夠。”
見鄢懋卿再一次提到那所謂的“計謀”。
俺答的好奇心亦已被勾的饑渴難耐,同時也不愿輕易放棄這次得以通貢的機會,于是來了一招以退為進道:
“若你那計謀果真物超所值,本王答應你又何妨,先將你那計謀說出來,本王自有判斷。”
“二十萬兩,一言為定。”
鄢懋卿點了點頭,移步來到大帳中央,清了清嗓子正式開始了自己的演說,
“在開始之前,請俺答汗與諸位首領先思考一個問題。”
“大明與韃靼通貢,除了牛羊肉、乳酪、皮革等可有可無的物資之外,還能獲得什么真正有價值、又必不可少的東西?”
“諸位若能想清楚這個問題,通貢的難題就先解決了一半。”
“這……”
俺答與一眾韃靼首領陷入了沉默。
這的確是一個他們急需要與大明通貢,而大明卻對通貢毫無興趣的主要原因。
“看來俺答汗與諸位首領已經明白了難題所在。”
鄢懋卿笑了笑,接著又從身上摸出一小塊黑黝黝的不規則石頭,
“不知諸位可認得這是什么東西?”
“這我知道,是石炭,也叫煤,明朝人家都用此物生火取暖造飯!”
一個韃靼首領像小學生一般站起身來搶著答道。
“回答正確!”
鄢懋卿點頭,胡亂扯了一個自己編造出來的數據,
“只是京城百姓,一年取暖造飯所需消耗的煤就可達到九萬萬斤,若擴大至大明全國,則是一個難以估量的龐大數字。”
“而市面上一百斤煤的價格,通常在一錢銀子左右,這其中蘊含著多么龐大的利益可想而知?!?/p>
“那么……”
說到這里,鄢懋卿停頓了一下,魅魔般的目光環視俺答與一眾韃靼首領,
“如果我告訴你們,其實在韃靼的某一片區域內,藏有哪怕毫無節制挖掘數百年都挖不盡的煤礦。”
“而且這些煤礦還不像大明的煤礦一樣深入地底,只需使用火藥炸開表面一層薄薄的巖石,便可像撿錢一般露天開采。”
“那么請問俺答汗。”
“如此能夠為韃靼帶來的利益,較我要的那區區二十萬兩銀子,何如?”
說著話的同時。
鄢懋卿笑成月牙的眼睛,瞄向懸掛在俺答身后的巨幅羊皮輿圖。
而他目光的焦點,則只停留在漠北一帶,也就是后世外蒙古國的那片區域,咧開嘴笑出了一排森白的牙齒,像野獸盯上獵物。
“來了……”
看著鄢懋卿的笑容,高拱只覺得背心發寒。
如果接下來的一切都將按照鄢懋卿那夜與他所說的方向發展,這絕對是世間最為惡毒的絕戶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