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南梔子迎著商晏君審視的目光,折扇在掌心不緊不慢地敲了兩下,壓下心頭那點被“抓包”的惱意,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太傅不也在此處?總不會是來擲骰子聽曲兒的。”她刻意忽略他話里那絲不易察覺的譏誚,目光掃過他身后書案上那幾份攤開的卷宗,“看來,太傅大人是早盯上這‘藏污納垢’之地了?”
商晏君轉身,修長的手指掠過卷宗邊緣,燈光在他如玉的側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無端賭坊,明面上是銷金窟,暗地里做的卻是買賣消息、洗錢挪贓的勾當。”他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情緒,卻字字砸在實處,“柳文才殿試前三天,有一筆五百兩的銀子,從戶部一個早已致仕的老郎中名下,幾經周轉,最終流入此地,兌換成了等值的金葉子。而同一天,‘無端’的暗賬里,記錄了一筆同樣數額的匿名下注,賭的就是今科狀元的人選。”
他抬眸,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終于看向她,里面的冰棱似乎融化了些許,透出探究的銳光:“殿下又為何而來?總不會真是與那張小公爺……把臂同游,尋歡作樂?”
南梔子心頭一凜,沒想到商晏君已經查到如此深入。她走近幾步,壓低聲音,不再繞彎子:“柳文才的書房干凈得像被水洗過,倒是他那朵‘解語花’秦婉娘,一個本該目不識丁的孤女,不僅識字,還酷愛搜羅價格不菲的精裝話本。太傅不覺得奇怪嗎?”
商晏君眉峰微蹙:“殿下懷疑……”
“我懷疑她的字根本不是柳文才教的,而是另有人悉心栽培!說不定,就是替柳文才捉刀代筆的那個人!”南梔子眼神銳利,“我看過柳文才從童生試到殿試的文章。前期艱澀平庸,后期卻突然精進,尤其殿試那篇,文風老辣,引經據典恰到好處,絕非他短期能達。若有人長期替他潤色甚至代筆,那婉娘就是最好的中間人!那些話本,或許就是傳遞文稿、支付酬勞的掩護!”
她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三聲極有規律的叩響。商晏君揚聲道:“進。”
一個作賬房先生打扮、眼神精干的中年男子捧著幾本厚厚的賬簿躬身進來:“大人,您要的丙字庫舊年賬簿,調來了。”他目光飛快地掃過一旁男裝的南梔子,閃過一絲詫異,但立刻垂眸,不敢多問。
商晏君接過賬簿,直接翻到其中一頁,指尖點向一處墨跡略新的記錄:“這筆,去年臘月初八的支出,標注‘購新歷并雜書’,數額二十兩。誰經的手?買的什么書需要二十兩?”
賬房先生湊近細看,額角微微見汗:“回大人,這……這筆是龐管事經手。但龐管事上月已經……暴病身亡了。至于買的什么,賬上只記了總賬,細目……細目或許在龐管事自己的私賬里,但……還沒找到。”
“暴病身亡?”南梔子與商晏君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冷意。太巧了。
“丙字庫管的就是這些‘雜項’支出和舊年廢賬,”商晏君聲音聽不出波瀾,“龐管事的私賬,以及所有經他手、賬目不清的卷宗,全部封存,即刻送到京兆尹衙門。”
“是!”賬房先生連忙應下,腳步匆匆退了出去。
室內再次恢復寂靜,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靡靡之音。商晏君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目光再次落回南梔子身上,這次帶了幾分審慎的考量:“殿下既然來了,不妨幫臣一個忙。”
南梔子挑眉:“哦?太傅也有需要我幫忙的時候?”
“龐管事死的蹊蹺。”商晏君走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他身上清冽的沉香氣息混合著一絲危險的壓迫感緩緩籠罩下來,“但他們未必摸得清你的底細。你方才與張邈逸一同進來,正好坐實了‘尋歡作樂、人傻錢多’的紈绔形象。”
他微微傾身,靠近她耳邊,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南梔子下意識想后退,卻被他眼神釘在原地。
“我要你再去大廳,故意輸錢,撒潑打滾,鬧得越大越好。”他低語,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眼底卻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蠱惑的光,“吸引所有明處暗處的視線。我去查龐管事的值房。”
南梔子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她心下飛快權衡,此舉雖冒險,卻是最快找到線索的方法。她壓下那點因他靠近而紊亂的心跳,揚起下巴,眼神里重新燃起挑釁的火光:“幫忙可以。但找到的證據,得分我一半。”
商晏君看著她亮得驚人的眸子,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成交。”
南梔子轉身欲走,卻又被他叫住。
“等等。”商晏君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瓷瓶,遞給她,“含一粒在舌下,若遇緊急,咬碎。半個時辰內,能保你力氣體能倍增,足以脫身。”
南梔子接過,觸手微涼。她看著商晏君那雙深邃的眼,此刻里面不再是全然的冰封,似乎多了些難以辨明的復雜情緒。她捏緊瓷瓶,哼了一聲:“算你還有點良心。”說完,不再停留,唰地打開折扇,重整了一番表情,瞬間又變回那個囂張跋扈、揮金如土的紈绔公子,推門融入門外喧囂的聲浪中。
商晏君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珠簾之后,眼底最后一絲波動斂去,重新覆上冰冷的銳利。他轉身,無聲地滑入另一條通往賭坊更深處的陰暗回廊。
樓下大廳,南梔子果然“不負所望”。她專挑賠率大的賭局下注,出手闊綽,輸得驚天動地,一會兒怒斥荷官出老千,一會兒嚷嚷著要見東家,砸籌碼摔杯子,鬧得雞飛狗跳,果然將大部分護院和管事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賬房先生收了錢,將商晏君領到了無人注意的角落,商晏君如同暗夜中的魅影,悄然潛入了龐管事生前值守的那間堆滿雜物、彌漫著霉味和劣質煙草味的小房間。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快速掃過每一個角落,最終,定格在墻角一個不起眼、卻被幾捆廢紙刻意半掩著的舊木箱上。
箱子上掛著一把黃銅鎖。商晏君指尖寒光一閃,一根細如發絲的特制鋼針已探入鎖孔。不過息之間,輕微的一聲“咔噠”,銅鎖應聲而開。
他掀開箱蓋,里面是幾本賬冊,幾封字跡潦草的信函,以及……一本用普通藍布做封皮、卻顯得格外厚重的“話本”。
他拿起那本“話本”,快速翻動。書頁間,赫然夾著數張質地明顯不同的宣紙,上面是工整秀麗的館閣體抄錄的經典文章,筆跡與柳文才殿試卷子上的,幾乎一模一樣!而在書的最后一頁空白處,用一種極隱晦的暗語,記錄著幾筆銀錢數目和時間,旁邊還有一個淡淡的、胭脂劃下的“婉”字印記!
就是它!
商晏君眸光一凜,正欲將東西收起,耳朵忽然微微一動——走廊外,傳來了極其輕微、卻訓練有素的腳步聲,不止一人,正朝著這個房間包抄而來!
他瞬間吹熄手邊唯一的油燈,身形如同鬼魅般滑入房間最深的陰影里,屏住了呼吸。手,按在了腰間的軟劍劍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