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被十二月凜冽的北風徹底固化,城市裹上了灰白堅硬的冬裝。光禿禿的樹枝伸向鉛灰色的天空,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干冷的空氣里。然而,校園內部,一種與寒冷天氣截然相反的、躁動而溫暖的熱流,正隨著圣誕節的臨近而悄然涌動。
走廊里,偶爾能看見女生們湊在一起,小聲討論著什么,臉上帶著神秘而興奮的笑意;小賣部里包裝精美的平安果和小巧的圣誕賀卡成了熱銷品;甚至有些班級的窗戶上,已經貼上了雪花和圣誕老人的剪影。
一種彌漫在空氣中的、屬于節日的甜蜜與期待,無聲地浸潤著每一個角落。
葉寧熙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圍著米色的圍巾,穿行在這片日漸濃郁的節日氛圍里,卻像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那些歡笑和期待是別人的,與她無關。她的心,仿佛還停留在那個被朋友圈橫線冰封的黃昏,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怯懦和疏離。
直到那天午休,她路過學校那家小小的文具店。
櫥窗里,擺滿了應景的圣誕商品。在一堆紅綠綠、閃著金粉的禮物中,她的目光被角落里的某樣東西吸引了。
那是一支筆。
不是多么華貴奢侈的款式,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按動式中性筆。筆桿是溫暖而干凈的米白色,上面印著一個簡簡單單的、微笑著的棕色小熊圖案。小熊的脖子上,圍著一圈紅色的毛線圍巾,憨態可掬,透著一種笨拙的溫暖。
就在那一瞬間,仿佛一道微弱卻執拗的光,穿透了她心底冰封的層云。
沈時宴。
她幾乎立刻就想到了他。想到他修長干凈的手指夾著筆,在草稿紙上飛快演算的樣子;想到他聽課時常會無意識地轉動筆桿;想到他那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筆袋……
這支筆,不像那些過于精致的、明顯帶著曖昧信號的禮物。它普通,日常,甚至有些幼稚。但它看起來那么溫暖,那么干凈,就像……就像她偷偷望向他時,心里那份不敢言說的、笨拙的祈盼。
一個瘋狂而卑微的念頭,如同破土的幼芽,頂開了理智的凍土——送給他。
這個想法讓她瞬間心跳失序,臉頰在冰冷的空氣里反常地發燙。她能送嗎?以什么名義?同桌?同學?他甚至連她的微信都沒有通過驗證(雖然她從未發送過請求)。
巨大的羞怯和惶恐幾乎立刻就要將這個念頭撲滅。
但那只微笑著的小熊,用它那雙簡單的黑色圓點眼睛,靜靜地望著她,仿佛在鼓勵著什么。
也許……也許不需要名義。只是圣誕節了,一份普通的、來自同學的、微不足道的小禮物。他不會多想吧?也許只會當成某個不熟悉的同學送的,甚至可能根本不會在意是誰送的。
只要……只要他能用到它。只要她的這份心意,能以一種極其隱秘的方式,短暫地陪伴在他身邊。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誘惑力,讓她無法抗拒。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櫥窗,整個下午都心神不寧。老師的講課聲變成模糊的背景音,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寫滿了“送”和“不送”。兩種力量在腦海里激烈地拉扯、廝殺。
“不送”是安全的,是理智的,是她一貫的退縮和自我保護。“送”是冒險的,是沖動的,可能換來尷尬、誤解,甚至是他無意中流露的、讓她無地自容的疑惑。
然而,那只圍著紅圍巾的小熊,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腦海里浮現。那份笨拙的溫暖,像一顆小小的火種,微弱,卻頑固地燃燒著,引誘著她走向那片未知的、可能布滿荊棘的領域。
放學鈴聲響起時,她幾乎是憑借著一種豁出去的沖動,再次來到了文具店。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敲響,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她低著頭,快速走到那個貨架前,手指顫抖地拿起那支米白色的小熊筆。塑料筆桿冰涼的觸感,卻讓她覺得指尖滾燙。
“同學,就要這個嗎?”店員的聲音讓她嚇了一跳,仿佛心事被看穿。
她不敢抬頭,含糊地“嗯”了一聲,快速付了錢,將筆緊緊攥在手心,像做賊一樣塞進了羽絨服最深的口袋里。
那支筆安靜地躺在口袋里,卻像一塊燒紅的炭,熨燙著她的皮膚,也灼燒著她的神經。
接下來的一天,才是真正的煎熬。
禮物買好了,但如何送出去,成了一個更大的難題。
直接當面給他?
這個想法光是冒出來,就讓她手腳冰涼,呼吸不暢。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站在他面前,說出“這個送給你”的場景。她的舌頭會打結,她的臉會紅得爆炸,她可能會在他可能投來的、哪怕只是一絲疑惑的目光下落荒而逃。她甚至無法預料他會是什么反應。禮貌地接過,說聲謝謝?還是驚訝地拒絕?無論哪種,都足以讓她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瞬間瓦解殆盡。
那么,偷偷放進他的書包?
似乎更可行,但也伴隨著巨大的風險。萬一被他當場發現?萬一被其他同學看見?萬一他根本不在意,隨手扔在一邊,或者根本沒想到是她?
或者……放進他的桌肚?
課間,當他離開座位的時候。這是最常見、也最隱蔽的方式。
這個方案似乎風險最小。她只需要抓住一個無人注意的瞬間,像一只悄無聲息的貓,快速完成投放,然后離開。
決定了。
就放在他課桌里。
時間定在圣誕節前一天,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的下午。那天下午最后一節課是體育課,大家會提前回教室收拾書包,然后放學。混亂中,或許有機會。
平安夜那天,天氣依舊干冷,但陽光很好,明晃晃地照著操場。體育課的內容是自由活動,大家三五成群地打球、聊天、散步。
葉寧熙卻完全沒有心思。那支筆在她校服口袋里,像一個不安分的、跳動的心臟,時刻提醒著它的存在。她的手時不時伸進口袋,確認它還在,指尖反復摩挲著筆桿上那只小熊凹凸的輪廓,手心因為緊張而出了一層又一層黏膩的汗。
她遠遠地看著球場上的沈時宴。他穿著藍白色的運動服,和幾個男生在打籃球。跑動,跳躍,投籃,動作流暢而充滿活力。陽光勾勒出他飛揚的發梢和挺拔的身影,笑聲隔著遙遠的距離隱約傳來。
他看起來那么耀眼,那么遙遠,和口袋里這支幼稚的小熊筆,仿佛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瞬間,巨大的懷疑和自卑再次攫住了她。她送這個,真的有意義嗎?他會不會覺得可笑?甚至……覺得廉價?
退縮的念頭再次強烈地涌上來。
但當她看到他被隊友撞了一下,踉蹌幾步后笑著擺手說沒事,額發被汗水濡濕,貼在光潔的額角時,那種莫名的、讓她心頭發軟的情緒又占據了上風。
就這一次。她對自己說。就勇敢這么一次。不要結果,不求回應。
只是……只是想讓他知道,在這個圣誕節,有人……悄悄記掛著他。哪怕他永遠不知道是誰。
體育課結束的哨聲響起,人群開始熙熙攘攘地往教學樓走。
機會來了。
她的心跳驟然加速,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血液瘋狂地涌向大腦,讓她有些暈眩。她混在人群中,低著頭,盡可能快地往教室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回到教室,里面已經鬧哄哄的一片。大家都在忙著收拾書包,討論著晚上的安排,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節日特有的、輕快的躁動。
沈時宴還沒有回來。他可能還在操場,或者去了別的地方。
他的座位空著。
就是現在!
葉寧熙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假裝整理書包,眼角的余光卻死死鎖定了那個隔了幾排的、靠窗的位置。
周圍都是同學,說笑聲,拉鏈聲,桌椅碰撞聲……每一個聲音都讓她心驚肉跳。
快一點!再快一點!
她的手伸進口袋,緊緊握住那支筆,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汗水幾乎要浸濕筆桿。
就在這時,她看到林薇——那個總是和沈時宴他們玩在一起的、開朗漂亮的文藝委員——笑著走到了沈時宴的座位旁,手里拿著一個明顯精致漂亮得多的小禮袋,上面系著漂亮的絲帶。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大大方方地將那個小禮袋放進了沈時宴的桌肚里,動作自然得像做了無數次一樣。放完后,她還和旁邊的同學笑著說了句什么,才轉身離開。
那個畫面,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從頭頂澆下,讓葉寧熙瞬間凍僵在原地。
原來……可以這樣自然大方。
原來,真的有人可以如此坦蕩地表達關注和善意。
而她,卻像陰溝里的老鼠,只敢在無人處,進行著一次卑微而羞恥的秘密投放。
對比之下,她口袋里那支寒酸的小熊筆,和她此刻鬼鬼祟祟的心思,顯得那么可笑,那么可憐。
剛剛鼓起的勇氣,瞬間泄得干干凈凈。一種巨大的難堪和自我厭惡席卷了她。
她還在猶豫什么?還在期待什么?
即使送出去了,又怎么樣呢?在他的眾多禮物中,這支筆恐怕是最不起眼、最可笑的一個吧?或許根本不會被在意。
沈時宴和幾個男生說笑著走進了教室。
他回來了!
葉寧熙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停止跳動。她像被釘在了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看到那個漂亮的禮袋了嗎?他會是什么反應?
沈時宴走到座位旁,似乎注意到了桌肚里的東西,他伸手拿了出來。旁邊有男生起哄地吹了聲口哨。他拿著那個小禮袋,臉上帶著些許無奈的、但又并不反感的笑意,看了看,隨口對那個起哄的男生說了句什么,似乎是在解釋。然后他很自然地將禮袋放進了自己的書包里。
整個過程,坦然,大方,甚至帶著一點被關注的、習以為常的從容。
那才是他應該收到的禮物。那才是他應該有的反應。
葉寧熙猛地轉過身,背對著那個方向,手指在口袋里死死攥著那支小熊筆,冰冷的塑料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里。
最后一絲僥幸也破滅了。
她做不到。
她無法在眾目睽睽之下,去完成那樣一場對比懸殊的、自取其辱的獻祭。
放學鈴聲準時響起。
人群歡呼著,涌向教室門口。圣誕節假期開始了。
沈時宴也背起書包,和朋友們說笑著離開了教室。自始至終,他沒有往她的方向看過一眼。
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光了,只剩下零星幾個值日生。
喧鬧過后,是死一般的寂靜。
夕陽透過窗戶,將教室割裂成明暗交織的條塊,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
葉寧熙還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
許久,她才緩緩地、僵硬地移動腳步,走到沈時宴的座位旁。
他的桌肚里已經空了。那個漂亮的禮袋被他帶走了。
只剩下一些揉皺的廢紙和灰塵。
這里,原本也可能有她那份禮物的一席之地——如果她足夠勇敢的話。
但現在,這里空空如也。像她此刻的心。
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后伸出手,顫抖著,將口袋里那支已經被焐得發熱的、米白色的小熊筆,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堆廢紙的最上面。
仿佛完成了一個極其神圣又極其卑微的儀式。
放下筆的瞬間,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眼前瞬間模糊一片。
她迅速直起身,不敢再多看一眼,像逃離犯罪現場一樣,快步離開了教室。
走廊空無一人。她的腳步聲回蕩在寂靜里,顯得格外孤單。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她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操場,在那個他們剛剛奔跑過的、空曠的球場看臺上,獨自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城市的霓虹依次亮起,圣誕夜的喧囂隱隱從遠處傳來。
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但她卻感覺不到冷。因為心里某個地方,已經徹底冰涼了。
那支筆,他最終會發現嗎?發現了,又會怎么處理呢?會覺得莫名其妙嗎?還是會隨手送給別人?或者,根本不會在意,和那些廢紙一起,被值日生掃進垃圾桶?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那份無聲的、笨拙的祝福,終于以一種她最初未曾設想的方式,抵達了它的終點——一個無人知曉的、寂靜的角落。
就像她這場無人知曉的暗戀。
圣誕夜的天空,沒有下雪,只有幾顆稀疏的星子,冰冷地閃爍著,遙不可及。
她抬起頭,望著那片冰冷的星空,忽然想起他的微信頭像。
也是這樣的星空。
只是他頭像里的那顆星,那么亮。
而她的祝福,像投入深海里的一顆石子,連一絲漣漪,都無法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