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衛子夫轉移可話題,打破了適才的沉寂道:“武姮,你之所以淪落至此,遭遇了天皇陛下大半年的懲罰和報復,歸根結底,便是我那灰仙男巫丈夫做的好事!天皇陛下所看到的那些,有關你稱帝,以及圈養男寵的鬼書,也是他施展的詭計故意給陛下送去的!”
武姮不解道:“鬼書?我又與之無冤無仇,他,為何要這么做?”
“鬼書,其實是一個叫陳雀的人,在死后從陽世帶到地府的史書。原本,這些書各有兩套,被搜集在地府的文書院中由陳雀保管。其中一份,在你前去帝鄉前,被灰蠻施展妖法送到了你丈夫那里。適才聽你說,大唐天皇陛下是因看了不知從何處弄來的書籍,得知你稱帝的消息后,便開始憎恨你,報復你。我想,這便是男巫耍的鬼把戲了!”
聽了衛子夫的這番詳細贅述,武姮不禁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可惡的畜生!”心底對灰蠻除了懼怕外,更深了不盡的恨意!
映在河面上的衛子夫頗感興趣地問道:“如若你不介意的話,可以細細地告訴我,你是如何想到以女子之身稱帝的嗎?”
武姮凄然一笑,點了點頭。
武姮嘆息了聲兒,啟口贅述起封塵已久的往事。
弘道元年的臘月二十七,武姮撕心裂肺地,送走了疼愛了她一輩子的丈夫。李治的離世,讓她感到天崩地陷,好似菟絲花和蓖羅草失去賴以生存的參天大樹一般。又像是從身上,抽走了支撐精神和性命的血管和靈魂。國喪期間,她哭得肝腸寸斷,甚至哭得昏過去了好幾次。晚上,她夜不能寐。卸下發髻,看著先帝送她的白玉簪子、一對珍珠金耳墜兒,睹物思人,武姮更是淚流滿面、痛不欲生。
將近四十年,武姮為他生了五個子女。雖說膝下歡樂充實,但頻繁生育,又經歷過難產,從而導致了她元氣大傷,氣血虧損嚴重,絕經后更是常年纏綿病榻湯藥為食,不得不將后宮事物拜托高貴妃。
無奈,高貴妃卻因堂弟高璇與太子結黨參與叛亂,受到了牽連,被李治下詔賜死。她只得強拖病體,親自實施皇后的職責。偶然好些,又遇著李治出外巡游,狩獵,將部分內政委托她暫且處置,從而得不到更好的修養,病情更嚴重了。若非有孫思邈在她難產過后,留下的人參吊著半條命,真心說不好,她與李治到底誰會走到前面。
丈夫走了,無法挽回。
現在,武姮唯一的安慰和指望,就落在了即將繼位的親生兒子,也就是先帝的法定繼承人太子李顯的身上。雖說太子李顯才智平庸。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武姮對于他還是抱有希望的。
不求他有其父的雄才大略,英明偉大。事實上,李顯與她那偉大的丈夫差得十萬八千里。但求他在先帝的托孤大臣盡心輔佐下,至少能夠做到蕭規曹隨,差強人意。人之所愿,天難遂之。
一日中午,武姮用過膳,吃了藥準備上床合眸休息,卻被伺候在外殿的一個黃門郎攪黃了。那黃門郎稟報道:“太后殿下,裴相國和幾位先帝的托孤大臣有重大軍國之向殿下稟奏,正在殿外等候召見。”
聽說有重大事體,武姮自是不敢怠慢。她想,這午覺是睡不成了。于是,吩咐那黃門道:“請諸位相公去正殿等候,孤這就過去!”
黃門郎應諾而去,武姮再度穿好了衣服,來到正殿接見了幾位重臣。因還未除去國孝期,朝臣們依舊是一襲白色喪服謁見太后。
行過禮后,最先站出來說話的是門下省侍中裴炎,也是李治臨終前指定的托孤大臣之首。“太后,臣冒昧攪擾您的休息,實是朝中有難以決斷的大事,須得太后拿定主意,還請太后殿下見諒。”他本是個沉著持重的性子,這會子卻一反常態地顯得十分焦躁不安了。
武姮淺淺一笑,頷首,表示對裴炎的盡職盡責贊賞。她歪在婢女送來的軟枕上道:“與軍國大事相比,孤的午覺算不得什么了。還請裴相公,將難以決斷之事,細細于孤說來便是。”
裴炎穩住了心緒說:“稟太后,今日早朝議事之時,陛下說要自己的岳父韋玄真入朝為侍中,郭亮為五品散朝大夫。(中宗李顯的乳母高氏之子)如果此二人真有才能,臣等心甘情愿謹遵陛下圣令。問題是,郭亮除了與陛下關系親密外,根本就是個游手好閑、好吃懶做的市井無賴。韋玄真出身門閥,又是后族外戚…”
“太后也是知道的,先帝在世時,千方百計打壓外戚。為的就是杜絕外戚做大,關隴門閥卷土重來于江山社稷不利。可陛下卻…”
武姮深為贊同地點了點頭,看著他,語氣平緩又有些質疑地問:“裴相國知道此事不妥,為何,不在朝廷上勸阻陛下?您是先帝的顧命大臣,又是宰相,難道沒有匡正陛下言行得失的責任嗎?”
裴炎長嘆了聲兒,無奈地說:“太后有所不知,臣等為此力諫,希望陛下能收回成命,以江山社稷為重。卻不料,陛下非但不聽,反倒跟臣等耍脾氣,竟然說出‘就算把天下都給了韋玄真,也不過分,何況是小小的侍中?’皇太后,您看這,這像話嗎!”
“他真是這么說的?”武姮直起身子,不敢相信地問道。
裴炎有些耐不住性子道:“太后,若非事實,臣豈敢捏造,肆意毀謗陛下呢?此事關乎江山社稷,故而臣懇請太后出面…”
跟來的臣公們附和道:“殿下,先帝尸骨未寒,嗣君便出言狂悖。臣等力諫不聽,恐辜負先帝囑托信任,故而懇請太后出面決定。
雖說,在先帝朝最后兩年,因東宮之位尚在真空,遇到李治發病,無法處理朝政時,武姮曾替太子監國,但處理的也不過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而且只有參與權沒有決定權。
盡管,先帝在遺詔中說,軍國大事遇有不決,找天后詢問處理。這句話乍聽上去,感覺先帝有多信任皇后武姮。
其實,不過是利用她皇太后的身份,制衡托孤大臣的權力。不至于導致君弱臣強,威脅中央集權而已。哪里真心讓她武姮參合大事抉擇啊!再說,這遺詔上也寫的很明白,只有軍國大事到了無法解決的時候,武姮才有一些可憐的建議權而不是決策權。
沒有處理過大事的武姮聽罷裴炎如此說,頓然感到手足無措。原本,丈夫的去世,她已然感到天塌了。可曾想,原本指望的兒子卻如此荒唐囂張,竟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皇帝可是金口玉言啊!
這件事若真被他辦成了,天下就會落到了旁人的手里,后果不堪設想。武姮越想越害怕,不禁老淚縱橫,捂著臉哭了起來。
她一邊拿著帕子拭淚,一邊抽噎著說:“裴相國,您說這可怎么辦啊!如今,他是皇帝,一言九鼎說出來的話就是圣旨。倘若他的擰脾氣上來了,真把天下給了韋家,毀了祖宗的江山,害得李氏子孫慘遭屠殺,叫老婦怎么向先帝交代,哪里還有臉進李家宗廟!”
裴炎無奈地搖頭,仍以商量的口氣對武姮道:“臣想,陛下如此荒唐任性,是非不分,且絲毫沒有帝王的責任心和擔當。如此君主,只會破壞先帝既定的制度和律例,讓小人奸臣勝囂塵上…”
“你的意思是…”
裴炎似是下定了決心般說這么一番話“還請太后大義滅親,廢了皇帝,改立豫王為帝!就像當年,伊尹和霍光那樣,為了江山社稷廢黜昏君!”著實嚇了武姮一跳。廢帝?這,這如何…
廢了的皇帝,太子,自古以來,又有幾人有好下場?
雖然她沒有亡夫那般足夠的狠心,還做不到為了新帝的安穩,殺害自己的骨肉,可是難保一些居心叵測之輩,打著擁躉廢帝的名義犯上作亂。屆時,自己便無法避免像呂后一樣殘殺李氏骨肉了。
想到這里,武姮以母親替兒子求情的姿態,謙遜而祈求地看著裴炎說道:“裴相國,這,這廢帝畢竟是大事,還是不要如此草率行事吧。要不這樣!我這就把皇帝找來,曉之以理教導他一番。好歹,孤是他的親生母親,相信他會聽孤的勸導,回心轉意的。”
裴炎想了一想,終是覺得,廢帝不如勸帝。陛下不肯聽他這個臣子的,卻不會無視自己母親的教導吧!他點頭說道:“這樣也好!其實,臣也不想大費周章,只希望陛下能夠知錯就改,以社稷為重。”
說罷,便帶著幾位托孤大臣退著身子,走出了上陽殿。
待顧命大臣走后,武姮立即令人將李顯請到了寢殿。對其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給他說明了,不能啟用韋玄真和郭亮的道理。
繼而又引經據典地說了歷史上因外戚勢力做大,而導致江山崩潰的案例。可未曾料到,李顯非但聽不進母親的教導,反而頂嘴:“韋玄真是朕的岳父,堂堂國丈卻在人家屋檐下做個小小的參軍!您讓孩兒和皇后的臉面,往哪兒擱啊!兒子都二十八歲了,父皇居然還把我當無知幼童般對待,臨終之際,還委任顧命大臣來管教我。真是荒唐!”
李顯的一席忤逆的話說出口,直氣得武姮渾身發顫兒。她用手捶打著錦榻,聲色具厲地訓斥道:“你太放肆了,怎能這樣跟母后說話,虧你也是帝王,難道拎不清是你婆姨的臉面重要,還是江山社稷重要嗎?說出如此狂悖之語,就別怪你父皇將你當無知幼童!”
熟料,李顯非擔不認錯,反而無理狡三分道:“就是因為父皇把江山社稷看得太重,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更換太子!為了所謂的江山社稷,自己的親生兒子,他說殺就殺,毫無親情可言!長兄和六兄都是做出了不利于江山社稷之事,被他廢了,殺了!剩下我和八弟,三兄四兄整天惶惶不可終日,聽到父皇傳喚,跟末日來臨般!哼,江山社稷,只會讓人連親情都喪失殆盡的東西,要他何用?”
聞此大逆不道的言論,武姮氣得臉都綠了。她渾身顫抖,嘴唇打著哆嗦,絕望地噙著淚水,手指著上陽殿的大門,語調犀利地呵斥:“滾!畜生,逆子!你給我從這里滾出去!你阿耶英明一世,怎么,怎么偏偏生出你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
“母后,我,我…”
李顯見母親氣得面色鐵青,盤腿坐在錦榻上捶胸抽泣哽咽,滿臉淚水,頓時慌了神兒,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好再惹母后生氣,只好乖乖地離開了上陽殿。武姮隱痛地收住眼淚,咬了咬牙,低沉著對伺候在側的上官婉兒說道:“婉兒,這昏君適才說的那些混賬話,你也是聽到了!不是孤家這個做娘的心狠,非要效法伊尹霍光。而是他,真得是無藥可救了。為了大唐江山的穩固,為了先帝披荊斬棘創下的基業,本后只能舍棄私情而存大義,將他從皇位上拽下來了。你去告訴裴炎,令他和程務挺他們準備好。明日一早就帶兵去乾元殿等我!”
“太后真的要廢掉陛下嗎?”上官婉兒問道。
“此等大事,孤豈能玩笑?快去吧,回來擬詔廢皇帝為廬陵王,遷至房州居住!”武姮面色陰沉,果斷地說道。
”諾,婉兒遵旨。”上官婉兒應聲之后,退出了上陽殿。
翌日早朝時分,裴炎和程務挺帶著御林軍闖入大殿。
登上丹墀正欲議事的李顯,咋見這陣仗不禁嚇了一跳。但,為了維持帝王的顏面,不好讓朝臣們看出自己的畏懼,他登時擺起了皇帝的架子,外強中干地呵斥身旁帶刀的兵士道:“反了不成,誰許爾等帶著武器進來的?難道,先帝在位時你們也敢如此?還不快滾出去!”
然而,立在他兩邊的帶刀武士,卻全然無視他的命令,依舊虎視眈眈地站在奉天殿的御座兩邊,似是在等待什么。李顯無奈,只得將目光轉向裴炎。此時的裴炎正面色鐵青,兩眼冷峻地看著他。
李顯心更慌了,結結巴巴地說:“裴炎你,你要干嘛你好大的膽子啊,朕是皇帝,朕是皇帝!”說著,屁股使勁兒往御榻最里面挪著。
大殿里傳來了武姮的聲音,話音隨著人影腳步的邁進,越來越清晰:“你還知道自己是皇帝!混賬,你以為,自己是皇帝就能胡作非為,毫無責任擔當,想要將祖宗江山拱手讓人嗎!”
中宗李顯看到母親走到了他面前,面容威嚴,語調犀利地指責著他。從小到大,母親給予他的印象,從來都是溫柔慈愛的,與威嚴多疑又心狠的父皇完全不同,他還從未曾想一向溫柔,疼愛他們的母親會變得和父皇一樣厲害。頓時,他愣住了!早沒了昨日大擺皇帝威風的神氣兒,唬得臉色慘白,嗓子里像卡進了骨頭說不出話來了。
“婉兒,宣詔!”武姮看了眼身邊的上官婉兒,斷然地吩咐道。待上官婉兒宣讀完了詔書,武姮便令侍衛,將被廢為廬陵王的李顯攙扶了下去。同時,武姮又宣詔了冊立郁王李旦為帝的詔書。
李旦盡管當了皇帝,卻因對于治理國家一竅不通。武姮只好被趕著鴨子上架,垂簾聽政輔佐毫無治國經驗的睿宗李旦。
初步登上政治舞臺的武姮,以為廢了昏君,立了新帝之后,一切終于走上了正軌。她想,旦兒自小聰慧靈敏,比顯兒強多了。沒有做過太子倒也沒啥了不起,只要自己盡心輔佐他,教導他如何做好一個守成之君,相信旦兒一定會慢慢成熟起來的。等她的旦兒成為真正的帝王后,她就回到本屬于自己的后宮,安心地頤養天年。
可是,她太天真了,就在她暢想美好未來之時,揚州都督李敬業打著太后擅權干政,不尊先帝遺詔,廢掉新皇危害社稷的幌子,拉幫結伙謀反想要推翻大唐。接著,又是越王李貞蠱惑個別李唐宗室子弟,意欲謀反叛亂。理由也是,太后不得效法呂雉,趕緊歸政天子。
他們表面上以江山社稷為重,實則便是要推翻社稷,欺負他們孤兒寡婦。這兩股叛亂,險些要了她的性命,幸虧有明智的皇族中人提前告密,以及掌握兵權的顧命大臣平定了兩股內亂,才算有驚無險。
形勢逼人成長,武姮在經歷了那么多宮廷斗爭,權力斗爭的血腥洗禮后,逐漸在政治上成熟了起來。她意識到先帝去了,那個庇護她的人不在了,再也沒有那么一個人,將她攜在羽翼之下,為她遮風避雨,為她撐起一片天了。誰都可以欺負她這個可憐的寡婦!如今,這世上,也只有權力,無上的權力才能保護她,保護她的孩子們。
至此后,武姮似乎了!她從一個溫婉賢淑,嬌媚柔弱的小女人
十足的賢妻良母變成了手段狠辣,能夠獨當一面的女強人。
也同樣,后世的政客以及千百年后的人們給她貼上“野心家”的標簽,將其與呂后,慈禧相提并論的妖后,卻不知,她即使在掌權,稱帝后依舊供奉李唐宗廟。為與之相愛的高宗大帝李治修建寺廟佛像,而且二十年來不斷修理為其修建的寺院,表達自己對他的思念。
晚年,她還特別改年號為長安,離開洛陽回到闊別二十年的長安,于武功縣這樣一個既不是名勝古跡之所,又非宗教圣地之處建造了望高臺。登上望高臺,就可以遙望到李治長眠的乾陵。
聽罷武姮的追述后,衛子夫動人的臉上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表情。心里默默想,看來,即使是寫在書里的文字,也未必就完全可信。
思想間,耳畔傳來武姮的凄涼一笑。她嘆息一聲兒,語帶哽咽道:“可是,無論我如何解釋,他都不信我。他罵我是個監守自盜的國賊賤人,說我不配喚他九郎。還說,我當初在太子叛亂選擇了他,并不是出于愛,而是擔心像你那般死于非命,無法繼續掩蓋野心。天曉得,那時,我真的是不得已放棄了太子,我還有別的孩子,不能因為一個執迷不悟注定難逃死路的太子,不顧其他孩子的死活。我一旦因太子被廢而受牽扯,我的孩子們就是庶出。以他的性格,根本不會照顧一個罪婦留下的孩子。那么他們的命運將何如真不敢想象了。”
話說至此,武姮再次看向水面中的衛子夫,噙著淚說出了一句心里深埋很久的話語:“姊姊,自古嗟嘆紅顏薄命。嗟嘆孝武帝的李夫人年輕輕的就死了。可是我卻是羨慕她,死在了丈夫之前!有時女人不能活得太長了,尤其是帝王的女人。短命往往是幸運的!”
話說至此,武姮再次看向水面中的衛子夫,噙著淚說出了一句心里深埋很久的話語:“姊姊,自古嗟嘆紅顏薄命。嗟嘆孝武帝的李夫人年輕輕的就死了。可是我卻是羨慕她,死在了丈夫之前!有時女人不能活得太長了,尤其是帝王的女人。短命往往是幸運的!”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
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