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盆炭火爆裂的微弱聲響。
郭天女胸口劇烈起伏,眼中的殺意漸漸被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所取代,“爹,難道我們,我們就這樣認命了嗎?”
她的目光掃過帳外巡邏士兵晃動的影子,“做那粘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被人呼來喝去,像防賊一樣嚴加看管,爹,你看看這營里,看看外面那些盯著咱們的眼睛!山林蠻夷根本沒把我們當人!咱們,咱們隨時都可能像條野狗一樣,被他們找個由頭就殺了!女兒,女兒不甘心啊!”
“不甘心…”郭藥師咀嚼著這三個字,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到極致的弧度。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帳邊,掀開一線縫隙,望向外面被金兵把守得如同鐵桶般的營地,目光變得悠遠而迷離。
“是啊不甘心!”
“你可還記得何為怨軍?”
“記得!怎么不記得!”郭天女握拳道,“遼東饑民,怨恨一切不讓我們吃飽飯、不讓我們過好日子的人!契丹人招募我們,打著‘報怨女真’的旗號,卻拿我們當填壕溝的鬼!一天兩頓稀粥,飯都吃不飽,敗了就要掉腦袋,還要挨鞭子受辱罵,所以,我們反了!我們報了仇!”
契丹人把遼東饑民編成軍時,發的“軍糧”是摻著木屑的霉谷,鎧甲是用麻繩捆扎的破皮子。
夜里宿營,總有人再沒醒來,不是凍死就是餓死的,第二天就被推進壕溝當填埋物。
后來耶律淳當皇帝沒多久就死了,他的妻子蕭普賢女接管了朝政。
蕭普賢女對非契丹族人深懷疑慮,郭藥師的常勝軍實力非凡,且成員均為非契丹族人,這自然使得他們成為了她的心頭之患,她打算調集兵力,意圖將他們徹底消滅。
感覺危險的郭藥師,為了自保決定投降。
“她不給我們活路,只能投了大宋。”郭藥師嘆氣道:“那宋官家待我們,也真是不錯了。”他閉上眼,那些奢靡到令人眩暈的畫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
趙佶在汴京延春殿親手扶起跪拜的自己,天子近在咫尺,龍涎香的氣息若有若無。
那聲“朕得藥師,如得長城”的贊譽,猶在耳邊。珠袍披肩,金盆沉重墜手,皇帝的體溫還留在上面。
讓他這個遼東饑民何等榮幸?
常勝軍士兵,月俸三貫!普通的宋軍禁卒只有一貫不到!自己的俸祿更是高的沒邊,是太師蔡京的十倍!甚至允許他們截留部分燕云地區的賦稅自用,那是金山銀海堆砌起來的底氣。
燕京城外,上千頃良田被強行劃為“勛田”,世代耕種,賦稅全免,怨軍老兄弟們多在燕京、涿州等地擁有私產,形成了“衣食無憂,家資豐裕”的局面。
郭藥師被趙佶封為“太尉”“燕山府路宣撫使”,位列三公,與宋朝中樞大臣平起平坐。
且汴梁城里,宋皇賞賜占地寬闊的府邸,堪比遼國行宮!象征著潑天的富貴與恩寵。
自署官吏,掌控一方生殺;部屬犯法,地方官府無權過問;身著紫金蟒袍,儀仗仿效契丹十二旌旗,幾乎就是國中之國!
時人稱之為大宋安祿山。
這支從遼東饑民中闖出來的怨軍,是何等的威風快活!五萬精銳,十萬輔兵,兵強馬壯。
甲胄精良,武器配發,常勝軍的武器、戰馬均由宋廷優先配備,“甲仗鮮明,過于禁軍”,連戰馬都多為北方良駒,遠超宋軍其他部隊的裝備水平。
老兄弟們穿遼服(左衽),喝美酒,吃肥肉,在燕京城里橫著走!哪個敢管?哪個敢問?
龍椅上那位神仙官家,對他們有求必應!那才是真正的活著!怨軍的兄弟們,從遼東的餓殍,一躍成為了這片土地上最肆無忌憚也最富庶的驕兵悍將!
“快活,呵呵。”郭藥師臉上的追憶之色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嘲諷和深不見底的悲涼。
“反復小人!”“遼國的叛賊,宋國的奸賊,到了金國也不過是條喂不熟的狗!”
這些話,自他領著常勝軍放下武器那天起,就沒斷過。
起初他還想辯解,想吼一句“時勢如此”,可到了后來,連張開嘴的力氣都沒了。他知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尤其是從那些曾經“自己人”嘴里噴出來的。
投降金人之初,有探馬來報,說巖州營那幫老兄弟,就是當年跟著他從怨軍里一起殺出來的漢子,竟瞞著他收拾了行囊,趁著夜色往南去了。
領頭的王寬,當年在咸州城下(遼寧開原)替他擋過一箭,胳膊上留著碗口大的疤。
如今他卻對人說:“郭頭兒?他早不是咱們的頭兒了!跟著他,干那吃人家飯砸人家碗的勾當,老子干不出這種事,祖宗八代的臉都要被丟盡!”
呂頤浩更狠,當著兩軍將士的面,把他當年在福寧殿哭著說“臣在虜,聞趙皇如在天上”的話翻出來,冷笑連連:“如今天上的趙皇還在,你卻趴在地上給金人當狗!郭藥師,你這膝蓋是泥做的?見誰都能彎!”
最讓他如芒在背的是金人的眼神。
那吳乞買給他賜了姓,給了金牌,可每次議事,女真人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條隨時會咬人的蛇。
有次他獻計說汴梁城防的薄弱處,完顏昌當即打趣:“你對宋國的事倒是熟,莫不是還想著回去當你的太尉?”
連那些同樣投降金國的遼兵,見了他都繞著走,嘴角撇著,那眼神里的鄙夷,比看漢兒還甚,在他們眼里,他郭藥師連當遼奸、宋奸都當得不純粹。
郭藥師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沸騰的情緒,走到女兒面前伸出粗糙的大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最終卻只沉重地落在她緊繃的臂膀上。
他知道自己這輩子大概是洗不清了。
從怨軍到宋軍再到金軍,他像粒被風吹著走的沙子,哪兒能落腳就往哪兒滾,可滾到最后,才發現自己連被人踩的資格都快沒了。
“天女,收起你的脾氣。”他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疲憊,“莫要再輕易打罵士卒,以為爹還能像從前一樣護著你?爹如今自身難保。”
他拉著女兒坐到炭火旁,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兩張同樣寫滿風霜與不甘的面孔。
“爹給你講個舊事。”
“那是很久以前,在契丹大遼的事了。”
當年遼國太祖耶律阿保機的皇長子耶律倍,本該繼承遼闊的帝國,卻因母親述律平偏愛幼子耶律德光,在血腥的權力傾軋中,被生生奪走了儲位!
他被遠遠打發到渤海故地(東丹國)為王,名為國王,實為囚徒。
母親和兄弟的猜忌如影隨形,勢力被寸寸削弱。
他每日如履薄冰,連呼吸都帶著恐懼的氣息,時刻擔憂著那來自至親的致命一刀。最終,這廢太子為了活命只能拋下一切,倉皇渡海,投奔異國后唐。
可命運何其殘酷?
即使遠遁中原,也未能逃脫來自故國的陰影。他的兄弟遼太宗耶律德光支持的兒皇帝石敬瑭攻打后唐末帝李從珂,最終流亡的廢太子被殺害!
“你看,”
郭藥師帶著無盡的蒼涼,看著女兒震驚而迷茫的眼睛。“堂堂皇太子,遼太祖阿保機血脈,天命所鐘之人尚且落得如此下場!兄弟相殘,漂泊異鄉,最終身首異處!連葬身之地都沒有!這是何等的悲慘!”
郭天女呆呆地坐著,父親口中那個廢太子耶律倍的命運,像一塊巨石砸在她的心上,尊貴如皇太子,在命運的碾壓下也不過是螻蟻。
相比之下,她一個亂世女子算得了什么?
“三姓家奴?反復無常的小人?”郭藥師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只有近在咫尺的女兒才能勉強聽清,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血沫子。
“罵得好啊,罵得真對。”
郭天女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從未想過會從父親口中聽到這樣的詞。
郭藥師看向那風雪肆虐、殺機四伏的無盡黑夜,投向那早已覆滅的遼東故土,投向汴梁如夢似幻的宮殿,也投向如今這禁錮著他一切的金營牢籠。
“可他們誰又知道,我們這些遼東出來的苦哈哈為了活命,什么都敢做!”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深埋于骨子里的、跨越了數十年的饑餓與恐懼,“當初拿起刀槍,把頭別在褲腰帶上,鉆進死人堆里拼命,為的是什么?”
“為的不過是在這該死的亂世里,活下去!能吃飽一口飯!能穿上一條不打補丁的褲子!能讓跟著我們的老兄弟們少餓死幾個!”
“誰給口飯吃,就給誰賣命,契丹人要我們當怨鬼…反了!宋人拿金山銀山買我們的刀,我們砍!金人的刀子更硬,為父尚且敢一拼!”
“我們不是忠臣良將,我們只是不想當餓死鬼啊!這世道,哪有不被怨恨的活法?”那塊象征著他“完顏”身份的金牌,從松開的手中滑落。
“活下去,不惜一切活下去,天女!”
郭天女如遭雷擊,呆呆地站在原地。
活下去…三個字,在此刻的絕境里,比千斤還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