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后,李驍走在大街上,人手緊缺,其他人被安排防守城池去了。
此時李全武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老人腰上掛著個酒壺,邊走邊抱怨:“唉!你倒還有閑心遛彎!十匹上好的契丹馬!能蹚過汾河冰面的鐵蹄馬啊!不是那些見了雪就打哆嗦的駑馬。”
兩人踩著滿地碎瓦走上南大街時,青石板縫隙里正滲著血水,被石砲砸塌的胭脂鋪廢墟上,半幅“蘇杭綢緞”的幌子斜插在梁柱間,讓風扯得獵獵作響。
老人掰著指頭抖落冰碴:“孫將軍那邊你借了兩匹,那可是肩高四尺六寸的好種,當初買的時候花了三十貫一匹!那天你非要去拼命,回來倒好,兩匹瘸了腿,一匹被流矢射穿了肚子,當場就沒了!現在就剩下那五匹,還渾身帶傷,要是成了駑馬,這趟生意簡直是血本無歸啊!”
“你是崽賣爺田心不疼,那錢可都是你爹攢下的家底,再說我們一路風餐露宿,累死累活圖的啥?”
“我老人家還指望存點錢養老呢!”
老人碎碎念,手指頭在袖口里飛快地動,像在撥算盤:“若是成功轉手,一匹賺十五貫,十匹就是百五十貫;到洛陽避開巡檢司,一匹還要多賺五貫以上,那就是兩百貫往上!”
他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可現在?金狗把城圍得跟鐵桶似的,別說運出去,我們能不能沖出去都難說!”
老人是滿臉的恨鐵不成鋼,夾雜著滿心的困惑,大好的錢財就這樣讓它飛了?
若說在大宋做什么生意賺錢,除了傳統的鹽鐵酒布茶,那數得著的,利潤比這些還要厚的,便是販賣戰馬了。
由于燕云十六州的丟失,中原缺失養馬地。
燕山一地是傳統的優質戰馬產地,氣候涼爽、草原與山地結合,適合培育耐力強、爆發力足的戰馬。
屋漏偏逢連夜雨,西北養馬地又被夏人占據,西北的靈州(靈武)、河西走廊是重要養馬區,唐朝曾在此設隴右牧馬監,年產馬數萬匹。但李元昊立國后,這些地區被夏人控制,宋與西域的聯系被切斷,失去了從河西走廊獲取戰馬的渠道。
宋人也想過自己培養,例如宋初曾效仿唐朝設立“牧監”(國營養馬場),分布在河北、河南、陜西等地。
但到了仁宗朝,牧監淪為低效的官僚機構,官員貪污**,虛報馬匹數量、侵吞飼料經費,甚至將馬匹私下倒賣,導致實際存欄數遠低于賬面。
且中原與南方就不適合養馬,黃河中下游、長江流域以農耕為主,氣候濕潤,土地被大量開墾為農田,且南方多水田、丘陵,戰馬難以適應。
即使勉強飼養,也多是“駑馬”(體型小、耐力差),無法滿足騎兵作戰需求,雖然將青塘(西寧)收回來了,但時間太短,產量根本滿足不了偌大的軍隊需求。
所以從遼國夏國倒賣戰馬一直是發財的路子,老人還指望著這一趟大賺特賺,帶著這筆錢回蜀州東山再起呢。
“還有!那天是咋回事?”
李驍正望著城頭飄動的殘破軍旗,聞言側過頭。
“你那槍法!”李全武的聲音發顫,“我教你那套開山槍,你平時練得跟耍棍子似的,叫人笑話。那天你一槍挑飛金兵頭盔,槍尖轉得跟車輪似的,那叫一個利落!還有你那箭法,隔著二十步射穿甲縫,那準頭!你啥時候有這身手了?”
老人年輕時就是個練家子,一手槍棒功夫著實不弱,李驍的刀法箭術都是他手把手教的,自家弟子有幾斤幾兩,他比誰都清楚。
平日里練槍,能把槍桿舞圓了就不錯,那天卻跟換了個人似的,一手好槍法耍出來,直讓人看得發愣。
李驍抬手撣了撣肩頭的雪,嘴角勾出點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天闖金營時,手里的槍像是有了靈性,槍尖往哪兒扎,手腕往哪兒轉,全不用過腦子,好似練了幾十年的熟手。
他總不能說自己也不知道咋回事,非但解釋不通,反而辱沒了自己的英勇表現,更讓老人覺得自己是在糊弄他。
“全武叔,”他負手而立,目光越過殘垣斷壁,嘆氣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著相了。”
“看個屁的相看!”李全武瞪他,“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那點底誰不知道?”
“武道一道,在朝夕苦練,更在厚積薄發,一朝悟道,魚躍龍門。”李驍聲音不高,閉上雙眼在感覺什么,“你教我的是招式,是槍怎么握,箭怎么搭,但真正的武功在心里,在氣里,在那層窗戶紙沒捅破之前,練十年也是個花架子,捅破了,或許就是一瞬間的事。”
“吾之道,正如逆水行舟,亦如草木逢春。往日是侄兒是沒開竅,近日來遭此大變,反倒勘破了玄關。”
李全武愣住了,張著嘴半天沒合上,聽起來確實有那么三兩分道理。
“你以為武道是什么?”
李驍轉過身,眼神里帶著點老人看不懂的深邃,“是把力氣練大,把槍耍快?錯了。真正的武道,講究的是‘氣與神合,神與意合,意與境合’。就像養馬,你只看到馬的肩高蹄厚,卻不知好馬通人性,能感知戰場的殺氣,武功也一樣,形是馬骨,氣是馬血,神是馬魂,三者合一,才能踏雪無痕,沖陣不敗。”
他抬手虛虛一握,握著無形的槍桿,手腕輕輕一轉,指風帶起的雪沫竟在空中劃出個圓潤的弧。
用腳在雪地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圈:“就像這圓,你練的是圈里的招式,我如今站在圈外,看的是整個圓。千法萬法,到頭來不過是‘攻防’二字,悟透了這個,刀也好,槍也罷,不過是順手的家伙什。”
老人聽得發愣,嘴里嘟囔:“可,你連招式都沒練會,便在外面了?我老人家練了幾十年手上功夫反而還在里面?我白活了?“
“唉,這便是你的狹隘偏見了。”
“你教我的開山槍,招式是死的,就像圈養的馬,看著壯實,跑起來卻沒根。可那天我眼里只有國破家亡,千秋大義,那槍自己就知道該往哪去,這就是意。當你的意足夠強,氣就會跟著走,力就會順著氣來,所謂千法通萬法通,不是練會了所有招式,而是悟透了為什么要出這一槍。”
“正所謂非常之人,必待非常之時。我這些年看似渾渾噩噩,實則是在積蓄力量。如今國難當頭,武道境界自然水到渠成。”
“算了,你老讀的書還沒我多,天將降大任你聽過吧?”李驍一副要擁抱山河的模樣。
老人聽得直眨巴眼,酒壺在手里轉了兩圈,愣是沒插上話,喉結滾動著,半天擠出一句:“那你這道,也太玄乎了。”
“玄乎?”
李驍仰頭大笑,碎成一片回聲,“這才是武道的真意!初境練形,再境練氣,高境練意,化境練神。形是槍棒拳腳,氣是丹田內勁,意是心念如鐵,神是與天地同息。你老停在氣的境界,自然看不透意的玄妙。就像井里的蛤蟆,天天瞅著巴掌大的天,哪知道外頭還有江河湖海?”
“什么,我老人家是坐井觀天?”老人氣的滿臉漲紅,一口氣差點沒順上來,手指著逆徒說不上話來。
“咳咳,你老也別沮喪。”
李驍見他這模樣,放緩了語氣,“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你教我的那些招式,是根基,沒這根基,我也悟不了道。就像蓋房子,你壘的是地基,侄兒不過是恰逢其會,往上多蓋了幾層樓而已。”
“你這怕不是從話本故事聽來的吧,咱老人家怎么覺得還有點道士的味道,你去鶴鳴山玩耍時聽牛鼻子念經說的?”老人越聽越迷糊,什么神意氣的,陡然醒悟過來,想他也沒少聽戲劇話本,怪不得越聽越熟悉。
“朽木不可雕也!”李驍痛心疾首,轉身就走,老人趕緊追上,又絮絮叨叨念叨戰馬的事了。
走在南城大街上,整個城池頗顯敗落,行人寥寥,一聲沉悶的轟鳴從東北方向傳來,那是砲石砸進城了,而且是接連不斷。
“嗡——轟!!”
大地震顫!碎石和灰土簌簌落下,驚起一片凄厲的哀嚎,街角一間本就搖搖欲墜的茶棚應聲垮塌半邊,揚起漫天煙塵。
“又來了!又來了!”
“天殺的!砸到誰家了?”
躲在屋內的百姓像受驚的螞蟻,瞬間炸開,驚恐的叫喊和孩子的哭嚎混雜在一起。
“讓讓!讓讓!”
一隊民夫扛著沉重裝滿碎石的籮筐,在巡城士卒的呼喝下艱難前行,街邊碎石都有人負責清理,否則讓其堵塞了交通就壞事了。
寒冬臘月做這種重體力活,可見有多難了,因此推著板車的漢子走十步便要歇一歇。
“作死啊!誤了時辰,當心軍法從事!”押隊的兵卒焦躁地吼著,手里的藤條在空中虛抽,眼見人手不夠用,干脆自己也去幫忙運碎石了。
“天殺的賊人!俺的鋪子,俺一輩子的心血啊!”
街邊,老嫗癱坐在一堆廢墟前,懷里抱著個裂開的陶罐,幾粒粟米撒在雪地上。她渾濁的眼睛悲痛地盯著被砲石砸塌的房子,那里曾是她的雜貨鋪子,承載著她半輩子的回憶。
就,就轟一聲,全沒了。
旁邊同樣遭遇的人麻木地拍著她的背:“王阿婆,算啦,人活著就好。官府說了,以后重建時還你一座新的。”這話說得毫無底氣,誰都給不了準確話。
李驍踩著碎瓦往南大街深處走,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帶著股草藥混著煙火的氣。
街角拐過去,是家沒塌透的藥鋪。
門板卸了兩塊,露出里面昏黃的油燈,藥香混著血腥味從門里漫出來。
鋪前圍了二十來號人,有捂著胳膊的士兵、抱著孩子的婦人,還有斷了腿的民壯,拄著根木杖往門里挪。
穿青布袍的老郎中正蹲在門檻上寫方子,毛筆在麻紙上劃過,留下歪斜的字跡,旁邊兩個學徒蹲在地上搗藥,石臼撞得“咚咚”響,把外面的砲聲都壓下去幾分。
“劉郎中,我家娃燒得直哆嗦。”婦人往前擠了擠,懷里孩子的小臉通紅。
劉郎中給孩子把脈壓舌:“許是驚嚇過度發燒了,燒艾草的能緩一緩。”他往鋪側指了指,三個火盆正燒著艾草,煙氣騰騰,幾個病人蹲在旁邊熏,咳嗽聲此起彼伏。
大冷天氣,又是朝不保夕,別說孩子了,身體差一些的成人都扛不住。
另一個郎中正給民壯處理傷口,那民壯疼得齜牙咧嘴,郎中頭也不抬:“忍忍!箭頭帶銹,不剜干凈要爛膀子的。“
李驍的目光越過藥鋪,落在對面的布莊。
布莊里絲綢錦繡早空了,只剩個伙計蹲在柜臺后,正把麻布往粗麻包里塞,此時涌過來一群婦人,身上衣裳滿是干透的血,慌忙道:“快點快點,傷兵營急缺裹傷布,都找些趕緊的帶回去。”
婦人們分開搜尋,將柜子里來不及帶走的苧麻布料全都抱走,分開裁剪便可以做裹傷布用了。
苧麻布料透氣、吸膿血,且易煮沸消毒,是軍隊最常用的裹傷材料,先以軟布(如生絹)貼傷口,外層纏緊苧麻布固定。
戰時還會拆用軍服襯里(素白麻布)、糧袋內襯,甚至撕扯死人衣物,用草木灰直接按壓止血。
另外關于消毒等學問,成書于宋初的《太平圣惠方》載“瘡帛須煮令極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