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桌上的銅盆還冒著熱氣,前廳開飯時特意多送了些牛羊肉過來,一群人吃的是嘴角冒油,大快朵頤,生活好似轉彎了,好肉好菜,賞官賞錢,若不是在這封閉的城里,恐怕真是時來運轉了。
最后一塊羊肉被盧瘋虎囫圇塞進嘴里,油順著下巴滴落,他伸出舌頭舔了個干凈,又抄起錘子對著羊骨頭“哐當”砸下去。
骨髓混著油星濺在他手背上,他舌頭一卷就舔了個干凈,“直娘賊,這玩意兒比金子還金貴!”
骨碴濺得滿桌都是,周鐵伸手搶了塊帶筋的,塞進嘴里咯吱咯吱嚼,眼里的紅血絲比盆里的肉湯還艷,貪婪地咀嚼著骨縫里殘留的最后一點油花和骨髓,他閉著眼,喉結劇烈滾動,臉上是一種近乎痛苦的享受表情。
“不怕兄弟們笑話,”他睜開眼,“好幾個月了,肚里的油水早被舔干凈了!這兩天才算吃頓好的,上回聞到正經肉味,還是人家義勝軍軍營里啃大肉,那香氣飄過來…嘖嘖。”
他狠狠嘬了一口骨頭,發出“滋溜”一聲響亮的吸吮。
眾人各自伸手一抓就送到嘴中,那些帶著鋒利棱角的碎骨渣,用后槽牙細細地磨,貪婪地吮吸那一點點滲透出來的骨髓油脂,臉上全是近乎癡迷的享受。
“誰說不是呢!咱剛才差點把舌頭吞下去!這骨頭渣子,真比神仙肉還香!”
馬小五含著骨頭含糊不清地吼,“咱當兵五年,頭回見這么厚實的肉!”他吐出塊碎骨渣,指縫里還嵌著肉絲,“往常過年才見著點肉星子,還是臭的,后來才知道,是把病死的馬肉混在里面!”
孫石頭正用牙撕著骨頭上的筋膜,聞言嗤笑一聲,露出黃黑的牙:“你那算啥?前兩年軍里發的'肉干',咬開一股子騷味,當時我還奇怪呢,仔細一瞧,原來是把老鼠剝皮曬的!”
他往地上啐了口,“當官的酒桌上燉著牛羊肉,咱只能嚼鼠肉干,這叫啥世道?”
又狠狠咬了口骨頭,“咔嚓”一聲脆響,“咱河東軍的糧冊上寫著'月供三肉',可去年一年,咱見著肉的日子加起來不超過五天。那時候咱就琢磨,軍法中規定的伙食費都去哪了?”
袁振海正用刀尖挑著骨縫里的肉絲,聞言哼了一聲:“還能去哪?童貫那老賊的府里唄!聽說他一頓飯要殺十只羊,咱那五百人的營,半年見不著一口葷腥!”
“為啥啊?”李全武忍不住問,老人對軍隊中的事情不甚了解,“朝廷規矩不是還在嗎?三日一肉,五日一肉?”
“規矩?”馬小五聞言猛地抬起頭,臉上的疤都顯得猙獰了幾分。
“規矩是給上頭官老爺們看的!是寫在奏疏里互相糊弄的!咱這錢糧肉食,從汴梁城出來時就得先過那些官員的手,再到河東路轉運使衙門過一遍,然后是將軍、都監,最后落到指揮使、都頭手里。”
他像報菜名一樣數著層層關卡,“一層扒一層!雁過拔毛!等落到咱這些大頭兵碗里?”
他指著桌上狼藉的骨頭渣子和空碗,“就剩這點湯湯水水骨頭渣子了!還得是上頭貴人們開恩,或者像這樣立了大功才行!”
“還有來咱營里搶功勞的將門子弟,人家頓頓有酒有肉!大家都親眼看見,那親兵抬進營帳的烤全羊,油光锃亮,香氣能飄十里!那羊肉,咱聞聞味兒都算過年!”
“咱平常吃的啥?糙米!摻了沙土麩皮的陳麥!醬菜!鹽?量好了,一人一勺尖,多舔一口都算偷!”
他越說越激動,“想吃肉?行啊!營門外有挑擔子賣熟肉的,六百文錢要不要一條羊腿!咱一個多月軍餉,不吃不喝才夠買一條腿!只能七八個兄弟湊錢‘打平伙’,一人啃兩口,解解饞蟲罷了!”
“神宗爺那會兒多好!聽老兵說,三日一肉,半斤羊肉燉得爛爛的,連湯都能泡三碗飯!”
“朝廷規定日給陳米二升半,鹽一勺,一個月給錢少得很,十多文吧,折成市價也就只能買兩斤青菜,買不到一兩肉。災年、圍城、欠撥的時候,連陳米都要摻糠,營里都傳唱著‘三日不見青,五日不見糠,七日鍋底響,十日拆屋梁’的順口溜。”
“哪怕元祐年當兵,五日一肉是少了點,可好歹能見著油花!到了咱這,狗屁!”
原來,官方規定得倒是挺好,河東禁軍作為前線,理論上每日應有2升米/麥,能做 5- 6張大炊餅,每 3日有 1次約 4兩的肉,每日有醬菜/鹽保證體力,每月還有 1升酒,邊防軍還有干糧儲備,戰時還有“口食錢”用于就地采購,理想狀態下,士兵每月能吃 10次肉、還有醬菜鹽醋,能維持較強的戰斗力。
可理想扎不下根,由于貴人克扣軍餉、地方官吏貪污、運輸**,普通士兵的日常飲食慘不忍睹。
主食吃的是蟲蛀、發霉的存糧,煮粥時能撈出死甲蟲,或者是摻入麩皮、豆渣做成的“黑糊餅”,士兵們戲稱這為“鐵餅”。
副食根本見不到肉,名義上的“三日一肉”變成了三月一肉,而且還是病馬肉、死狗肉,甚至有守軍記錄“食死馬,疫者過半”。鹽醬也常常斷絕,士兵們只能淡食無力,甚至舔兵器上的鐵銹味解饞,只能挖蒲公英、苦苣等野菜充饑,還因此導致腹瀉。
官員階層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掌管后勤的文官每日有肉,還有羊肉、鮮魚,每年發放絹、綾、綿等布料...仗打贏了有賞賜,打輸了也沒有懲罰,旱澇保收,合著都是賊配軍沖殺,死活無論。
底層士兵為了生存,只能賣兵器換糧,一張弓換餅,甚至還有偷盜百姓,夜闖民宅搶雞鴨,或者與夏遼金走私販交易,用情報換糧食的。
銅盆里的肉湯已經見底,浮著層白花花的油,映得眾人臉上又是滿足又是憤懣。
“別罵了!”盧瘋虎啃完最后一根骨頭,把手指挨個吮干凈,“以前跟著那些混蛋,喝西北風都得看臉色!”
他拍著李驍的肩膀,“以后跟著咱李家兄弟!”
他自己先哈哈大笑,“保管天天有肉吃!別說砸骨頭,咱燉整只羊!”
“對!跟著李大哥!”眾人立刻附和,重新撿起塊小骨頭往嘴里塞,“以后咱軍帳里,天天飄肉香!”
孫石頭擠眉弄眼地笑:“到時候李將軍大口吃肉也好,咱也能跟著啃骨頭。”話沒說完就被馬小五踹了一腳,倆人滾打在一處,眾人在一旁起哄。
袁振海把最后一塊骨頭咽下肚子,抹了把油光锃亮的嘴,猛然拍著大腿站起來:“吃飽喝足,走著!”
他往窗外瞟了眼,雪花正往墻上堆,“明天便是臘月二十四小年了,俗話說逢年過節得過好日子,哥幾個揣著賞錢,不打算做點啥么?”他故意拖長了調子,朝眾人擠眉弄眼。
“如此好時節,咱去妙語樓賀賀喜,讓那小娘子給咱哥幾個唱《十八摸》!”
“去你的妙語樓!”馬小五剛從地上爬起來,褲腿沾著泥也不顧,“那地方太貴!何況現在這時節,依我看,還是去北巷的半掩門,那兒的紅姐兒浪得很,前天我那個嘿嘿...她還一個勁兒往咱懷里鉆呢。”
“呸!就這點出息,她束腰帶松得跟啥似的,金人沒打進來,她先讓全營兄弟都攻過城了!”孫石頭笑得直不起腰,“要我說,都這鬼樣子了,拿著錢不花干什么,不如去瓦子巷的仙魂勾欄,人家可會彈琵琶唱小曲,比那些窯姐兒有滋味。”
他壓低聲音,“前天我見著個新來的,那小腰細得,細得能一把攥住,唱曲兒能把人骨頭都唱酥了...聽說是當官的跑了,沒來得及帶走。”
“要我說,等打退了金狗,咱把那幾個當官的小妾搶來,讓她們給咱捶腿捏腳!”他往李驍那邊挪了挪,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腰,“李大哥,你說是不是?”
李驍正用布擦著手上的油,聞言皺眉:“使不得使不得,我讀春秋的,從不涉足那些地方。”
“讀春秋?”
袁振海驟然爆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李兄弟別裝了!男人嘛,誰不知道誰?誰看到那嬌媚美人眼睛不直!古人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就是胸大腰細,好逑就是哄到就上。”
“就是!”周鐵也過來拉他,“這城誰知道能守到什么時候,現在不樂呵樂呵,難道等金狗把你腦袋砍下來,帶著那點念想進地府?”
“明兒小年,明兒死,后兒投胎,今晚先快活。”
李驍被他們拽得一個踉蹌,帳外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是金軍的砲石砸在了城墻上。
灰塵從房頂簌簌落下,落在眾人油亮的臉上,可誰也沒松手。
“聽見沒?金狗在催咱呢!走!去晚了,紅姐兒就被別的兵痞搶了先!”
“粗俗、粗俗,我輩人士怎能與你等為伍!”李驍被他們半拖半拽地往外走,冷風灌進領口,帶著硝煙和血腥氣。
“那你們去吧,咱老頭子吃飽了就要睡大覺。”老人晃晃悠悠回去睡覺了。
走在大街上,還在感嘆這次發的賞錢是真厚也是真的不經用,此時城里什么都貴,一貫錢(官方是1千,但多為770文。)當過去十文錢用,過幾天物價就會暴漲一次,簡直就是錢不是錢,那是沙土。
“李大哥,我跟你說。”馬小五湊到他耳邊,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那紅姐兒有絕活傍身..倒澆蠟燭、老樹盤根、仙人上樹...你見識過就曉得吶。”話沒說完,又一聲砲響,震得腳下的地都在顫,眾人哈哈大笑:“還敢打擾爺們快活!等回來再收拾你們!”
李驍被他們裹挾著往前走,雪地里的腳印歪歪扭扭,像一群醉漢,街邊房子里,可見到苦難的百姓正在搭設祭臺。
小年最核心的活動是“祭灶”,祭祀的對象是“灶神”(又稱“灶王爺”“灶君”)。人們認為灶神掌管家庭禍福,每年臘月會上天向天帝匯報一家善惡,因此需在此時祭祀,祈求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小年是春節前的倒計時,人們會開始集中采購、制作年貨,為除夕和新年做準備。
可太原城里的風,吹過斷墻殘垣,連灶王爺的影子都卷不起來。
街角一間塌了頂的土屋,漏出點昏黃的光。
瞥過去,見個老婆婆正蹲在三塊拼起來的破瓦片前,手里捏著半截炭條,在瓦上畫得歪歪扭扭。那該是灶神像,眉眼畫得太急,嘴角撇著,倒像是在哭。她從懷里掏出個紙包,顫巍巍打開,里面是半塊糠餅,碎得能當粉撒。
“灶王爺,”她的聲音比風還輕,哈出的白氣一下就散了,“今年沒糖,就這點吃食...您將就著,求您讓金狗別破城,求您讓這娃活下去...”
旁邊縮著個小丫頭,頭發枯黃得像堆亂草,眼睛卻亮得嚇人,直勾勾盯著那糠餅。老婆婆摸了摸她的頭,手背上的凍瘡裂著血口子:“這是給灶王爺的,等開春了...”
巷口的院落中,女子正用石頭碾著一小捧帶殼的小米。她手里攥著半根銀釵,是陪嫁的物件,其它的剛換了這把米。
她想給病榻上的家人熬口稀粥,這便是她能備下的“年貨”,遠處砲聲轟隆,她手一抖,小米撒了半把,慌忙用凍裂的手指去攏,血珠滴在米上,像撒了把紅豆。
“糖!我有糖!”童聲刺破雪天,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圍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她舉著塊沾泥的糖渣,興奮得臉通紅:“給灶王爺吃!甜的!”她小心翼翼舔掉泥,露出點發黃的糖色,孩子們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忘了肚子餓,也忘了昨夜巷子里的哭喊。
此時城內傳來民謠聲,那是百姓們往年都會唱的,調子跑沒了邊,帶著哭腔,卻漸漸有人跟著哼。混著遠處的砲聲、風聲,竟也有了點“年味兒”——是苦的,是冷的,卻透著點互相依偎的熱氣:
“二十三,糖瓜粘;灶王爺的嘴兒甜。麥芽糖拉成絲,甜到心里蜜樣滋。二十四,掃房子,蛛蛛網兒全掃光。窗明幾凈迎新年,神佛歡喜降吉祥。
二十五,磨豆腐,漿水白白像牛乳。捏成方塊藏缸底,除夕端出敬先祖。二十六,去割肉,肥瘦相間掛梁頭。孩童踮腳盼紅燒,饞得口水順嘴流。
二十七,殺公雞,紅冠金爪擺宴席。雞毛拔凈留尾羽,插在門楣辟邪氣。二十八,貼花花,桃符新寫好人家。神荼郁壘把門守,鬼魅見了忙逃煞。
二十九,打年酒,新釀米酒缸里浮。先敬天地再敬友,喝得臉紅暖乎乎。三十夜,盼五更,灶王爺回府顯靈。糖果擺上灶臺面,來年五谷保豐登。”
有人跟著哼,人們唱著唱著就哭了,哭聲混著咳嗽,風從破門灌進來,把歌聲撕成碎片,混著咳嗽聲、嗚咽聲,在斷壁殘垣間打旋。
城里沒有糖瓜,沒有餃子,沒有燈火,只有無盡的饑餓、寒冷和恐懼。人們用最卑微的方式,維系著一點點對“年”的念想,在絕望中,祈求著能多活一天。
一行人心情沉重,但那早已豁出去不怕死的心態,又能直面更多苦難。
“到了!”
馬小五喊了一聲,指著前面那排低矮的房子,紅燈籠在風雪里搖搖晃晃,像鬼火,妖艷打扮的女子們爭相拉人,嬌聲浪語,李驍被他們推搡著往里走,鼻尖鉆進一股脂粉味,混著劣質酒氣,讓他一陣惡心。
“今兒咱請客!”袁振海拍著胸脯,聲音在喧鬧的屋里格外響,“誰也別跟咱搶!”看著他們涌進去,聽著里面傳來浪笑和打罵聲。
李驍靠在門框上,望著外面漫天的雪,和遠處城樓上微弱的火光。或許他們說得對,在這朝不保夕的太原城里,誰知道明天會不會死?而生命在逼近的恐懼面前會喪失理智,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跨過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