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過半(晚上六點)的風裹著雪沫子,李驍踩著馬鐙翻身躍上契丹馬時,鐵甲片碰撞的脆響驚得馬打了個響鼻。
他低頭拽了拽手臂上的紅布,在女真鐵扎甲上格外刺眼。
“都給老子把馬遛活了!”
“等會兒沖起來,別讓金狗看了笑話!”
戰(zhàn)馬都嚼著干草,鼻孔里噴出的白氣在暮色里凝成一團團霧,差不多快出發(fā)了,眾人越發(fā)緊張,此去多半是九死一生,能活著寥寥。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自北而來。
眾人抬眼望去,只見個小山似的漢子披著鎏金錯銀山文甲,肩吞獸口怒張,甲葉上的雪被體溫烘成細流,在腰腹處匯成小水洼。
他手里拎著柄斬馬刀,刀穗上的紅綢被風吹得筆直,王稟的臉膛被戰(zhàn)火烤成了紫銅色,一道刀疤從眉骨斜劈到下頜,卻絲毫不減英氣。
身后是五百人騎兵隊還有千余步兵,石頳便在其中,加上上次戰(zhàn)后收攏治療金人的戰(zhàn)馬,身后怕就是整個太原僅剩的騎兵了。
他走得極穩(wěn),每一步都像夯錘砸在地上,身后跟著的騎兵甲葉叮當,步兵的鐵矛拖地,在凍土上劃出深深的痕。
“奉張府尊令!”他嗓門比城樓上的號角還響,震得人耳膜發(fā)顫,“這是給朝廷的急信,誰能送出去!”命人分發(fā)給眾人,“朝廷自有重賞!銀五十兩,官升三級!”
人群里起了陣騷動,五十兩銀子啊,那得是多少錢啊,大家平時只用到過銅錢,早就聽說銀子值錢的很,一把銅錢都換不來一兩銀,苦哈哈那里能算五十兩銀有多少?至于官升三級便讓眾人忽略了。
送情報原來就是這個,這書信里到底寫了什么?是求援軍,還是告急信?
嗚~~嗚~~
城外響起金軍的號角聲,綿長而尖銳,像狼嗥。
王稟猛地抬頭,刀疤在暮色里泛著冷光:“時候到了!開門!本將為諸君開路!”
絞盤轉動的“嘎吱”聲刺破黃昏。
沉重的城門緩緩打開,露出外面被雪覆蓋的戰(zhàn)場。
王稟翻身上馬,斬馬刀直指金營:“兒郎們,跟我殺!”
“殺!”騎兵的鐵蹄踏碎殘雪,甲葉碰撞聲、馬蹄聲、吶喊聲混在一起,像驚雷滾過大地。
李驍拽著韁繩緊隨其后,他這隊伍里有自己的五匹契丹好馬,所以他沒有選擇穿皮甲,而是依然穿著鐵扎甲,每隔數(shù)里路就換一次戰(zhàn)馬,鐵蹄踏在凍土上“咚咚”響,濺起的雪沫子打在甲葉上。
手臂上的紅布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這是他們約定的記號,免得天黑被自己人誤傷。
原本他還在想為啥不等天黑?夜里不是更隱蔽?
轉念一想就明白了,大部分宋軍每到夜晚就眼暈,月亮底下連馬韁繩都抓不住,看不清路,而多日出城交戰(zhàn),已經(jīng)證實過了金人就少有此病。
營里的老兵說這是“雀目”,其實就是餓的,天天啃糠餅子,別說肉了,連油星子都見不著,眼珠子早就熬壞了。
“看見沒?他們沖上去了”
老兵指著前面,王稟的騎兵正繞開金軍新挖的壕溝,那些溝雖然沒挖完,卻也夠深,掉進去就別想爬出來,
這時候天沒全黑,還能瞅見路。等真黑透了,都得栽倒在里面。
說話間,王稟的騎兵已經(jīng)沖到了奚人營地前,那些奚人士兵正圍著篝火取暖,見宋軍殺來,匆匆上馬拔刀出營迎戰(zhàn)。
王稟的斬馬刀掄得像風車,一刀下去就劈開了個奚人的腦袋,紅的白的濺了滿身,他卻毫不在意,嘶吼著往里沖,城墻上隨時派人準備接應。
“就是現(xiàn)在!”負責帶隊的老兵聲音從側方傳來,“跟我走!”
李驍拽轉馬頭,一行六十多人跟著他往側翼沖。他聽見身后傳來箭羽破空的“嗖嗖”聲,還有金軍的吶喊,王稟的佯攻顯然奏效了,大部分金兵都被吸引了過去。
這也是守城的戰(zhàn)術之一,時不時出城襲擊截殺對方,提振守城的士氣,要是能趁著敵人放松警惕,能火燒了大營更好。
暮色越來越濃,遠處的火把像一顆顆跳動的鬼火。
“加快速度!天黑前必須過金人封鎖線!”戰(zhàn)馬的鐵蹄踏在雪地上,這場突圍,才剛剛開始。
“駕!”
老騎兵頭子姓陳,他猛地一甩馬鞭,戰(zhàn)馬吃痛,四蹄翻飛,馱著他往金人南營那些空隙沖去。
身后的六十多人緊緊跟上,剛沖過第一道鹿砦,左側傳來一陣尖銳的牛角號,嗚嗚咽咽的,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李驍眼角余光瞥見,一座土黃色的營寨里沖出百多騎,皮質札甲在火光下泛著暗沉的光澤,多層牛皮壓合,關鍵部位嵌著鐵片,既減輕了重量,又保證了防御力。
騎士們頭上是尖頂皮盔,盔后飄著的狼尾隨著馬匹的顛簸上下翻飛——那是奚人的圖騰崇拜,象征著兇悍與野性。
“是奚人!”老陳眼角猛地一縮,手里的弓瞬間拉滿,“他們的箭涂了毒!要小心?!?/p>
話音未落,一陣“嗖嗖”聲已經(jīng)破空而來。
“低頭!”老騎兵的吼聲剛落,箭雨就“嗖嗖”地掠過來,擦著李驍?shù)蔫F盔飛過,釘在后面的馬臀上。
那匹戰(zhàn)馬痛得人立起來,把背上的士兵甩出去三丈遠,沒等落地,就被兩支追射的箭釘在了雪地里。
李驍下意識伏在馬背上,一支箭擦著他的鐵扎甲飛過去,釘在旁邊一匹戰(zhàn)馬的脖頸上。
那馬痛得人立而起,將騎士甩在雪地里,還沒等那人爬起來,又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咽喉,血沫子噴在雪地上,像朵驟然綻開的紅梅。
“別硬拼!跟我跑!”
各處金營里,號角聲此起彼伏,顯然更多的金兵正在騎馬趕來圍追堵截。
果然,下一息,四面八方都傳來了馬蹄聲!
“左側!”前方大吼,“有敵人沖過來!”
只見左側的黑暗中,一隊騎兵沖了出來,刀光閃爍,直奔宋軍而來!
“右前方!”另一名宋兵尖叫,“還有!”
“陳老頭!怎么辦?”那粗壯漢子驚恐地喊道。
老兵咬牙,目光如電,掃視四周,猛地一指前方:“前面有一片沼澤地!沖進去!那里能拖住他們!”
“往西北邊那片河流跑!”
李驍立刻拽轉馬頭,戰(zhàn)馬靈敏地躲過一塊石頭,南邊瀟河、文峪河流域,冬季河流部分結冰,但冰層薄厚不均,河岸多蘆葦蕩、凍土沼澤,利用上是能擺脫大隊金人人馬的。
東南方向還有連綿起伏的黃土丘陵,溝壑縱橫,局部有紅崖峽谷等險隘,植被稀疏,冬季積雪覆蓋,路徑難辨。
他回頭望去,奚人騎兵像一群餓狼,嗷嗷狂嚎,一邊策馬狂奔,一邊不斷放箭。
他們的角弓在暮色里閃著暗光,箭羽密集得像飛蝗,時不時有宋軍騎兵慘叫著墜馬。
“又吹號了!”前人喊了一聲,遠處的金營里,牛角號聲此起彼伏,一座接一座地傳下去,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正在收緊。
李驍抬頭望去,只見東北方向又沖出一隊騎兵,皮甲在暮色里閃著冷光,看樣子是契丹騎兵,比奚人更難纏。
“來人掩護左翼!”老騎兵的聲音穿透箭雨,一名好手當即從背上摘下長弓,三支箭同時搭在弦上,手腕一翻,三支箭射出。
最前面的那個奚人騎兵應聲落馬,狼尾盔滾到雪地里,露出張被箭羽穿透的臉。
“好箭法!”袁振海大喊,手里的彎刀劈斷一支飛來的箭,眾人手中還有小型圓木護盾,綁在手上,能防住少許箭。
卻撞見前方女真弓騎攔路,箭雨斜潑,人嚎馬嘶,血點濺在雪地如朵朵臘梅,更多的箭涌了過來,又有好幾個騎兵中箭,其中一個摔在地上,還沒爬起來就被后面的戰(zhàn)馬踩成了肉泥。
李驍握緊手中的長槍,鐵扎甲的重量讓他有些吃力,但護住了不少要害。
這些天他不斷回想沖營那天的感覺,槍尖劃破空氣的呼嘯聲仿佛還在耳邊。
此刻他雖沒了那時的悍勇,腦海里的槍招卻還記得清楚,斜劈、橫挑、回抽,鐵槍與箭羽碰撞的脆響格外刺耳。
“前面有壕溝!”老騎兵突然嘶吼,只見前方雪地里橫著一道深約丈余的壕溝,溝底隱約能看見尖木樁的影子。
幸好溝不算寬,眾人雙腿一夾馬腹沖鋒過去,前蹄落在對岸的雪地上,濺起一片雪霧。
后面的騎兵紛紛效仿,有兩匹馬力氣不足,掉進了溝里,慘叫聲瞬間被奚人的箭雨淹沒。
過了壕溝,暮色更濃了。老騎兵卻不往河流去。只見右側雪坡冒出一隊黑影,狼頭盔連成一線,老騎兵猛拉韁繩,硬生生把隊伍折向他方。
“走廢渠!”
他記得這條干涸的水渠,渠底碎石嶙峋,馬踏上去火星四濺,奚騎追至渠邊,馬蹄打滑,隊形頓時亂成一團。
廢渠出口的冷風裹著雪沫子灌進來,眾人剛把半個身子探出渠口,就看見遠處火把連成的光帶在雪地上游弋,那是金人的游騎在巡邏。
聽見動靜,三十多騎黑影貼著地面掠過來,皮甲在火把下閃著細碎的光。
“是拐子馬!”老騎兵的慌忙道,“趁亂沖過去!”
這些輕騎穿的是多層牛皮壓合的皮甲,甲片邊緣涂著黑漆,既輕便又堅韌,最適合這種穿插突襲。
他們的戰(zhàn)馬都是遼東矮腳馬,看著不起眼,跑起來卻像貼著地面飛,剛才在渠里竟沒聽見半點動靜。
“獵物舍得鉆出來了!”
“兒郎們圍獵?。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