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更鼓敲過三響,張孝純獨自登上北門城樓。
“諸位。”張孝純的聲音壓過北風的呼嘯,“今日起,太原城進入戰時狀態。”
他展開一幅城防圖,地圖在風中嘩啦作響。
“王統制負責東、北兩面城墻,張都監護衛西門,南門由楊震將軍把守。”毛筆在圖上劃出一道道墨痕,“所有城門外側加筑,城垛間懸掛濕氈防火箭。”
“明天征發全城壯丁,按坊甲編排,抗拒者以軍法論處。”
“喏!”眾人齊聲應道。
天剛蒙蒙亮,太原城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蜂巢。
在城東,數百民夫喊著號子,將粗大的原木拖上城墻。王稟親自監督建造,不時厲聲呵斥動作遲緩的工匠。
張孝純立于箭樓之上,望著城外黑壓壓的民夫隊列,沉聲道:“王通判,今日起,全城分作三等役。”
“一等役壯丁筑墻,二等役伐木燒磚,三等役婦孺煮飯送水。抗命者死,全城民夫都要盡力調動起來。”
王逸捧著賬冊躬身應道:“府尊放心,下官已讓巡檢司分片督辦,城西民夫已于卯時到齊,城東還差三十余人,正在挨戶搜捕。”
他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陣喧嘩,十幾個民夫被弓手押著走來,為首的老漢掙扎著哭喊:“俺實在沒力氣……”
張孝純冷冷瞥了一眼:“讓他去護城河鑿冰。”轉頭對王稟道,“王統制,城墻加高之事,今日必須動工。”
王稟抱拳領命,轉身對身后的隊正們喝道:“勝捷軍出五百人督工,城磚不夠就拆民房,夯土要摻麻筋,外層抹三層泥漿,每層都得摻碎鐵片,這城墻要能擋得住金軍的砲車,誰要是偷工減料,老子劈了他!”
城根下頓時響起震天的號子聲。
民夫們踩著結冰的木梯往城墻上運土坯,匠戶們拿著抹子往墻皮上涂泥漿,寒風里,有人凍裂的手沾著泥,卻沒人敢停。
王稟騎著馬在各段城墻間巡查,看見有個民夫偷奸耍滑,一鞭子抽在他背上:“城破了,你家婆娘孩子能活?”那民夫不敢再躲,抱起土坯踉踉蹌蹌往梯子上爬。
“張都監!”
張孝純朝西門方向喊。張灝正指揮士兵拆卸北門的門板,聽見呼喊連忙跑來:“府尊有何吩咐?”
“北門、東門的門板,今日必須包上鐵葉。”
張孝純指著城下堆積的鐵皮,“讓鐵匠鋪日夜趕工,不夠就拆廟里的鐵鐘,門后要填足沙袋,至少三尺厚,防得住金軍的沖車。”
張灝領命而去,轉身對匠戶們吼道:“都給老子快點!這鐵皮要包得密不透風,鉚釘間距不許超過三寸,誰要是出了差錯,仔細你們的皮!”
南門甕城內,張孝純看著工匠們將濕沙填入雙層門板。三百斤鐵釘被鍛造成門扇上的狼牙釘,守軍教保甲兵往沙袋里摻鐵蒺藜——這是《武經總要》里記載的守城古法。
護城河沿岸更是一片忙碌。民夫們揮舞著鎬頭鑿冰,河水濺在身上瞬間結成冰碴。
汾河岸邊的景象令人心驚:保甲兵們正在活生生拗斷鹿角柴。
這些帶著尖刺的樹杈被沉入拓寬的河床,與河底原先埋設的“鐵菱角”(三棱鐵刺)形成死亡矩陣。上游水閘處,有人正用斧頭劈開最后一道攔河壩。
“放水!”
混著冰碴的河水咆哮著沖進人工渠。
錄事參軍帶著賬房先生清點物資,看見有個民夫偷偷往懷里塞干糧,當即喝令拿下:“軍法處置!”那民夫哭喊著求饒,卻被弓手拖到岸邊示眾。
“府尊,”王逸匆匆跑來,手里拿著一張圖紙,“這是將作監畫的馬面戰棚圖樣,每隔五十步建一個,上設弩臺,您看是否可行?”
張孝純接過圖紙看了看:“可行,讓匠戶們先建三個樣板,午時我來查驗。”他望向城北二十里的陽曲鎮方向,“陷馬坑挖得如何了?”
王稟策馬過來:“末將已派張灝帶人去了,坑深五尺,底埋尖木,上面鋪草皮偽裝,預計今日能挖兩千個。”他壓低聲音,“只是那些潰兵不太聽話,說寧愿去守城也不愿挖坑。”
“那就讓他們去守西門。”張孝純毫不猶豫,“告訴他們,城破之時,誰也跑不了。”
城北平原上,三千民夫挖出縱橫交錯的溝壑。每坑深六尺,坑底倒插著削尖的棗木。老軍校帶人用草席虛掩坑口,撒上薄土偽裝。
午后,天空飄起了雪花。張孝純踏著積雪巡查城防。
護城河已經拓寬到四丈,河底插滿了鋒利的竹簽。
“按這進度,護城河六日內便可完工。”一名官員指著遠處的崇善寺,“廂軍指揮使已帶人去拆佛像了,預計能得銅十萬斤。”
張孝純望向崇善寺的方向,那里隱約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擊聲。
“告訴廂軍指揮使,佛像要拆得徹底,一點銅都不能浪費。”
他頓了頓,“另外,讓錄事參軍統計全城的神臂弓和步弩,不夠就去民間征集弓箭,哪怕是獵弓也要收上來。”
今晚以后的太原城,成了一座帶滿鋒刺的堡壘,來來往往的腳步掩蓋了街道上的車轍,也掩蓋了無數人徹夜未眠的嘆息。
城頭上的守軍裹緊了鎧甲,望著漆黑的北方,仿佛已聽見金軍馬蹄聲從遠方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
十一月十七日,代州城破的血腥氣順著滹沱河飄到崞縣時,代州西路巡檢使李翼正站在縣衙的石階上磨箭。
他的鐵胎弓已用了十五年,牛角弓梢被汗水浸得發亮,箭頭在青石上蹭出火星,映得他眼角的刀疤像條活過來的蜈蚣。
“李巡檢,城西的糧窖已加固好了。”
縣丞王唐臣抱著賬冊跑來,官袍下擺還沾著泥,他剛領著百姓把最后一批粟米搬進地窖,用磚石封了入口。
話音未落,城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十幾個潰兵滾下馬背,有人指著北方只說了個“金”字,便栽倒在地。
李翼猛地站起身,鐵弓“啪”地拍在石階上:“折裨將!”
“在!”折可與從校場奔來,甲胄上還沾著訓練時的塵土。這位年輕人雖只是裨將,卻帶著折家世代相傳的悍勇,腰間的橫刀還是他父親攻打西夏時用過的。
“末將已把兩千守軍分到四個城門,民壯也按戶抽丁,每戶出一丁上城。”
“不夠。”
李翼扯下腰間的箭囊,往石階上一倒,三十支狼牙箭滾出來,每支箭鏃都閃著寒光,“去告訴百姓,金狗破了代州,正在四處掠糧,想活命的就拿起家伙守城。”
縣衙外的鼓樓上,知縣李聳正敲著梆子召集百姓。
他那身青色公服在亂民中格外顯眼,有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哭喊道:“知縣大老爺,咱們降了吧,聽說代州降了的都活下來了!”
“降?”
李翼騎馬趕到,聲音像淬了冰,他張弓搭箭,箭頭直指北方,“看見那片黑云了嗎?那是金狗的馬隊,他們要的是糧食和活人,降了也是被剝皮填溝壑!”
百姓們嚇得噤聲,折可與怒聲道:“俺折家世代守邊,祖父死在靈州,父親死在橫山,就沒聽過‘降’字!愿意守城的,跟俺來!”
城外的田野上,逃難的百姓如螻蟻般潰散,哭嚎聲撕碎了初冬的寒風。有人背著老母,拖著幼子,更多的人空著手,只是麻木地奔跑,仿佛身后有惡鬼在追。
——確實有惡鬼。
地平線上,黑壓壓的金軍騎兵如潮水般漫過山丘。
鐵蹄踏碎凍土,長刀映著寒光,他們的皮帽上結著冰霜,呼出的白氣在冷風中凝成霧。
這不是西路軍的主力,而是一支由悍將完顏拔離速率領的偏師,奉命掃清通往太原的障礙,但即便是偏師,對這座小城而言也是滅頂之災。
十八日黎明,金人的先鋒騎兵到了崞縣城下。
三百多匹戰馬踏起的煙塵遮天蔽日,繞著城池大聲嘶吼,意圖用恐嚇,嚇破城里守軍的膽子。
“放箭!”李翼大吼一聲,城墻上的民壯紛紛放箭,箭雨如蝗,射得金軍退避。
折可與在西門看得清楚,金兵的主力還在后面。
金軍沒有立刻攻城,而是在城外扎營。
夜幕降臨,金營的火把連成一片血海,照亮了半邊天空。城內的百姓縮在屋里,聽著風中傳來的號角聲、馬蹄聲,還有……慘叫聲。
金軍在掃蕩周邊村落。
“他們…他們在殺人…”一個逃進城的老農癱在地上,褲襠濕透,“張家村…全沒了…女人被拖走,孩子…孩子被挑在槍尖上…”
縣衙內,知縣李聳面色慘白,縣丞王唐臣雙手發抖,縣尉劉子英與監酒閻誠不停地灌著烈酒。
“我們…我們是不是該…”王唐臣聲音發顫。
“投降?”
折可與,這位折家年輕將領冷笑一聲,“金人破代州時,四處搶奪錢財不說,女人充為營妓,你確定要降?”
堂內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