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張大戶家中一片凄凄。
余氏正守在榻前,看著張大戶那張灰敗的臉,胸口劇烈起伏,喉嚨里像是扯著破風(fēng)箱,一口氣懸懸乎乎,似有若無,挪上半天也挪不過來。
余氏看得心焦,慌忙拿過兩個(gè)軟枕,小心翼翼將他身子墊高些,指望他能順過這口氣。
她握著張大戶冰涼的手,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心里暗暗乞求:“老天爺,菩薩,只要你能熬過這一關(guān),往后我再也不罵你了,咱們好好過日子……你要娶妻妾,我也由著你,決不攔你!”
正自傷心乞求間,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
余氏心中一喜,只道是請的郎中終于到了,忙用袖子擦了眼淚,揚(yáng)聲道:“可是先生來了?快請進(jìn)……”
話音未落,卻見家丁引著一個(gè)人惴惴不安地挪了進(jìn)來。
余氏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郎中!
只見來人身材矮挫,頭大頸短,穿著一身新衣裳,手里還提著幾個(gè)炊餅,正是那賣炊餅的武大郎!
正搓著雙手,滿臉堆笑。
發(fā)髻旁,還顫巍巍地特意簪著一朵新鮮的紅絨大花,頗有些滑稽。
余氏一愣,心頭火起,這都什么時(shí)候了,這廝來添什么亂?她沒好氣地故意問道:“你是哪個(gè)?來此作甚?”
武大郎陪笑道:“夫人,我是來娶金蓮過門的。”
余氏冷笑,剛要趕這武大郎出去,卻在電光火石間另一個(gè)名字竄入腦中!
這武大雖是個(gè)窩囊廢,可卻還有個(gè)武二!
那可是個(gè)了不得的人物,聽聞在景陽岡上空手打死了一只吊睛白額大蟲,做了陽谷縣的都頭,是個(gè)殺人不眨眼的狠角!
想到此處,余氏那原本焦灼絕望的心底,猛地生出算計(jì)來。
她臉上那點(diǎn)焦急瞬間褪去,換上了一副似笑非笑、又帶著幾分同情的表情。
她上下打量著局促不安的武大郎,慢悠悠開口道:“哦……我想起來了,你就是武大。我家員外原是心善,憐你孤苦,又沒個(gè)妻小,確實(shí)說過要將那丫鬟潘金蓮賞與你做個(gè)媳婦兒。那丫頭你也見過,生得那般模樣,配你……呵呵,真是你百世修來的造化。”
武大郎一聽,黑黃的臉上擠出些歡喜又窘迫的笑容,連連點(diǎn)頭哈腰:“是是是,多謝張大官人,多謝夫人恩典!小人……小人今日就是想來……”
“可惜啊……”余氏不等他說完,忽然拖長了聲音,重重嘆了口氣,臉上露出憤懣無奈之色,“你來得不巧!你那未過門的媳婦兒,剛被一個(gè)人強(qiáng)搶了去了!”
“啊?”武大郎如遭雷擊,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愕然張大了嘴,“搶……搶了?被誰搶了?”
“還能有誰!”余氏故作咬牙切齒狀,“便是那獅子街上開生藥鋪的西門慶,西門大官人!他仗著有錢有勢,橫行鄉(xiāng)里,眼見金蓮有幾分顏色,便不管不顧,硬生生從我家搶了去!”
“我雖是個(gè)婦道人家,也知道搶人妻女,如掘人祖墳!斷人香火,更是在你武家祖墳上撒尿!喝了你的頭湯,讓你武家絕后,叫你活著戴綠巾,死了無臉見祖宗!”
“可那西門慶勢大,我家員外如今又……又病成這樣,我一個(gè)婦人,又能有什么法子?”她說著,還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武大郎聽得這話,直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一跺腳,跳將起來,指著門外跳腳罵道:“西門慶!直娘賊!狗一般的東西!安敢如此欺人!我……我……”
他‘我’了半天,卻又‘我’不出什么東西。
一口氣喪了下去,只能氣得在原地搓手頓足,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嘴里不住地嘟囔:“氣殺我!氣殺我!”
余氏冷眼看著他這副“先自軟了”的樣子,心中不屑。
面上卻裝作同仇敵愾,幽幽地添上最后一把火:“唉!可憐見的!若我是你……我若有你那樣一個(gè)能打虎、做都頭的親兄弟武二爺撐腰,豈能容人如此欺辱?早叫他打出那西門慶的屎來,也好叫他知道,馬王爺?shù)降子袔字谎郏 ?/p>
“就算不惹事,最起碼也要把自家媳婦從人家胯下?lián)屃嘶貋恚闶遣恢鹕從茄诀弑晃鏖T慶搶走,哭天撼地口中還喚著你的名字!”
“喚...喚我的名字?”武大郎猛地停下腳步,喜不自勝!
驚喜過后被余氏一句話點(diǎn)醒!對啊!
他還有個(gè)打虎的英雄兄弟武松!自己奈何不了西門慶,兄弟定然能為自己出這口惡氣!
他頓時(sh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顧不上再罵,對著余氏胡亂拱了拱手,轉(zhuǎn)身就踉蹌往外跑,嘴里兀自嘟囔著:“對!找我兄弟去!找我兄弟……”
余氏見他跑了出去冷笑一聲。
疊聲喊人再去催一催郎中。
好在武大郎剛走,一位老郎中進(jìn)來。
寒暄后搭脈片刻,又翻看了眼皮舌苔,便連連搖頭。
余氏急問:“先生,我家員外這癥候……”
老郎中捻著幾根稀疏的胡須,沉吟半晌,方緩緩道:“員外此乃元陽暴脫,痰迷心竅之危候。脈象浮散無根,如蝦游魚翔,此乃五臟真氣敗絕之象……”
“唉,非是老夫不肯盡力,實(shí)是……油盡燈枯,回天乏術(shù)矣。如今之計(jì),唯有先用上好的老山參,濃煎頻服,再用切片含在嘴里或可吊住一口元?dú)猓瑫貉訒r(shí)刻。至于能否回春,全看造化了。”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人參也只是盡人事,聽天命,等著準(zhǔn)備后事了。
余氏一聽“人參”二字,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有!有!上好的老山參!還是前幾日剛從鋪?zhàn)永镔I來的,說是遼東來的上等貨,價(jià)鈔可不低!”說著便命丫鬟急急去取來。
不多時(shí),一支用紅絨線系著、看似粗壯飽滿的人參呈到面前。余氏也顧不得那許多,親自盯著丫鬟飛快地切片,投入藥銚中,加清水急火煎煮。不多時(shí),參湯煎得,濃濃的一碗,扶起張大戶,勉強(qiáng)灌了下去。
誰知這一碗?yún)氯ィ堑灰娊z毫轉(zhuǎn)機(jī),那張大戶喉間痰響反而更甚,身子猛地一挺,“哇”地一聲,竟噴出一口暗紅的淤血來,濺得錦被上一片狼藉,人隨即又軟倒下去,氣息愈發(fā)微弱,眼看那點(diǎn)游絲般的氣就要斷了。
“老爺!老爺!”余氏嚇得魂飛魄散,哭喊著搖撼張大戶,卻毫無反應(yīng)。
她猛地扭頭,看向那老郎中,聲音都變了調(diào):“先生!這……這是怎的了?這參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