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忙上前扶住母親,眉頭緊蹙,溫聲勸道:“母親快別動氣,仔細身子。哥哥也是一時性急,我這就去勸他。”
說著便示意鶯兒照看好母親,自己急步往那喧鬧處走去。艙內只留下薛夫人對著窗外暮色,喃喃道:“冤孽……真是冤孽啊……這般不知死活,進了京可怎么是好……”
薛寶釵走進艙內。
卻見那新來的丫鬟香菱,嚇得縮在艙角,瑟瑟發抖。
這香菱一張瓜子臉兒,原本白皙細膩,此刻卻印著幾道鮮紅的指痕,更襯得肌膚嬌嫩,吹彈可破。
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滾落,順著腮邊滑下,滴在藕荷色的裙衫上,暈開點點濕痕。
她不敢放聲,只低低抽噎著,肩膀微微聳動,恰似春雨中的梨花,帶著幾分凄楚,幾分柔弱,更有幾分說不出的嫵媚風流。
一雙含情目哭得紅腫,如同桃兒一般,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濡濕,黏在一處,更顯得可憐可愛。
雖在狼狽之中,那一副自然的風流態度,竟是掩不住的。
那白皙臉蛋沾了淚珠恍若剝了殼的初春菱角遇上了朝露一般。
濕漉漉的香嫩。
自己妙手偶得的香菱這個名字給了她,倒也真真合適!
寶釵嘆了口氣。
這等貌美女子難怪自家那哥哥為了奪她竟惹出了人命官司。
可自古紅顏禍水,又有幾個好命的!
此時。
薛蟠仍自怒氣未消,指著罵道:“沒用的東西!連個茶盞都端不穩,白養活你了!”
寶釵見了,心中已明白**分。她素知哥哥性情,也不先去勸他,只緩步走到香菱身邊,從袖中取出自家用的干凈絹子,遞與她,溫聲道:“快別哭了,仔細傷了眼睛。不過是失手打了個杯子,什么大事,也值得這般?”
這話明是安慰香菱,暗里卻是說與薛蟠聽的。
薛蟠見妹子來了,氣焰先自矮了三分,卻仍嘟囔道:“妹妹你不知道,這官窯的蓋碗,值好幾兩銀子呢……”
寶釵這才轉過身,面向薛蟠,神色平和,不見半點厲色,只淡淡道:“哥哥且消消氣。一個物件罷了,再值錢,難道還比人重?咱們家如今正要進京去投親靠友,多少大事等著,哥哥為這點子小事動氣,若氣壞了身子,或是聲響傳到外頭,叫船公下人們聽了,豈不笑話?知道的說是丫頭失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哥哥離了金陵,心里不自在,拿著底下人作法呢。”
她語聲不高,卻句句在理,點明了輕重利害,更暗暗提醒薛蟠莫要再惹事端。
見薛蟠語塞,寶釵又續道:“況且,香菱這丫頭,是哥哥自個兒看中了買來的,還擔了大干系,自當好好疼惜才是。她年紀小,初次坐船遠行,難免暈眩失手,也是常情。哥哥素日里也是大方寬宏的,今日怎么倒計較起來了?快別生氣了,別嚇著她。”
薛蟠被妹子一番軟中帶硬的話堵了回來,又見香菱哭得梨花帶雨,確實可憐可愛,那氣也就漸漸平了,反倒有些訕訕的,擺手道:“罷了罷了,既然妹妹說情,就算了。快把這些收拾了,看著就煩!”
寶釵便對香菱柔聲道:“還愣著做什么?快去找簸箕笤帚來,把這里打掃干凈。再去打盆水來,給哥哥重新沏壺好茶來。”既給了薛蟠臺階下,也支開了香菱,免得她再挨罵。
香菱如蒙大赦,忙擦了眼淚,低聲應了“是”,怯生生地看了薛蟠一眼,匆匆出去了。
寶釵這才對薛蟠正色道:“哥哥,方才母親還在為你擔心。咱們家如今的情形,哥哥是知道的。京里不比家里,舅舅、姨爹府上更是規矩重的地方。哥哥凡事還要忍耐些,收收性子,好歹為母親想想,也省得舅舅、姨爹再多操心。”
她話語依舊溫和,雖是妹妹卻帶著些姐姐的訓告。
薛蟠最怕聽這些,卻又駁不倒妹子,只得胡亂點頭:“知道了,知道了,啰嗦個什么。”說著便自顧自走到榻邊歪著去了。
寶釵見他如此,知他聽不進多少,心中暗嘆,也不再贅言,只吩咐鶯兒幫著收拾妥當,方轉身回去寬慰母親。
才走兩步忽覺心口一陣抽痛,氣息微促,那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隱隱又有發作之象。
她深知這病根兒最忌憂思氣惱,方才一番周旋,看似平和,實則勞心費力,竟是勾起了舊疾。
寶釵當下便不動聲色,只將一只手輕輕按在胸前,面上卻絲毫不露痛楚之容,依舊是一派安穩嫻靜。
她暗自調息,強將那翻涌的不適壓了下去,心下忖道:“這老毛病偏生此刻又來纏擾,斷不能讓母親和哥哥瞧出端倪,平白又添一重心事。”
站了站,待那陣不適稍稍平復,寶釵這才緩步出艙,行至廊下,悄悄自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小荷包,指尖探入,捻了一丸冷香丸含在口中。
頓覺一股清涼之氣散入喉間,沁入心脾,將那燥熱之感稍稍壓制,胸口的抽痛也漸漸緩解。
她深深吸了一口江上清涼的空氣,將一切病色倦容盡數斂去,方重新打起精神,向母親艙房走去,仿佛方才那片刻的不適從未發生過一般。
好在清河縣明日便能到!
再說這西門府中。
西門大官人剛想好怎么處理這八百石陳米。
卻見來保風塵仆仆地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爹,溫書生那邊說,書信需得好好斟酌,晚邊便能親自送到府上來。”
西門慶“唔”了一聲,開口道:“既如此,你便不用等他。趁著夜還未黑,即刻點起家中所有小廝,再去碼頭貳號倉里,裝上那一百石陳米,運到碼頭不遠的城門口空地上。”
來保忙應道:“是。不知爹是尋哪家米行發賣?小的好先去知會……”
“發賣?”西門慶笑道,打斷他:“不賣。爺要行善積德。非但如此,你就在那兒,給爺搭起幾個粥棚,架上大鍋,煮稠粥,每日三餐,舍給那些逃荒來的流民、還有城里城外那些破落戶吃!”
此言一出,莫說來保,便是廳上侍立的其他幾個小廝、丫鬟,都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了一般,個個瞠目結舌,幾乎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