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王金寶從蒙學回來,帶回了那個石破天驚的決定——以全家之力供王明遠科舉,趙夫子的教學進度便好像被按了快進鍵,原本要三日左右的內容,趙夫子一日就教給了他,而且留下的課業分量更是翻倍。
學堂里,趙夫子放下書卷。
“明遠”
他目光如炬,直直落在王明遠臉上。
“我知你尚有余力,先前學習上定有藏拙,此乃明哲保身之道,無可厚非。但今日你既已決意踏此青云路,便須知曉,科舉之道,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非大毅力、大智慧者不可得。
你天資穎悟,遠勝同輩,更當以百倍之勤勉,盡數激發此身潛能!切莫再留半分余裕。”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敲在王明遠心上,“從今日起,拿出你全部的心力來!”
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小小的蒙學里激起漣漪。
同窗們聽聞王明遠竟要踏上那條對他們而言遙不可及的科舉之路,無不震驚側目。
畢竟農家要出個科舉的人太不容易,他們也都是學習為了能有以及一技之長方便日后找工作,謀個體面飯碗已是祖墳冒煙。
秀才?舉人?那是云端上的人物!
張文濤的反應最為激烈。
下堂鐘聲一響,小胖子便氣鼓鼓地拽住王明遠的胳膊,圓臉上滿是受傷的憤懣:“好你個王明遠!這么大的事,竟瞞得我滴水不漏!還當我是兄弟么?你連我也信不過?”
他聲音不小,引得幾個尚未離開的學童也好奇地望過來。
王明遠連忙告罪,壓低聲音解釋:“文濤兄息怒!我并不是信不過你,這乃是夫子的叮囑,而且此事父親前兩日才與夫子議定,倉促之間,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他臉上帶著真切的歉意,這半年來,張文濤是他在這學堂里唯一交心的朋友。
聽他搬出父親和夫子,張文濤臉上的怒色才稍緩,哼哼兩聲,隨即眼珠一轉,胸脯一挺,竟也嚷道:“哼!不就是科舉么?你能考,我也能考!夫子,我也要考!”
他嗓門洪亮,引得正收拾書卷的趙夫子也抬眼望來。
趙夫子看著這活寶,眼中掠過一絲無奈的笑意,并未出言反對,只淡淡道:“志存高遠,甚好。然科舉非兒戲,需得持之以恒。”
他心知張父送子入學時便言明,隨孩子心意,不強求功名。既如此,且由他去吧。
幾日后的光景便印證了夫子的預料。
被陡然加碼的課業壓得喘不過氣的張文濤,很快叫苦連天,小胖臉皺成了包子。
“不考了不考了!這哪是讀書,分明是熬鷹!”
他揉著發酸的手腕,對著堆積的描紅紙張哀嚎,“這么多課業根本做不完,每天還要背那么多東西,這日子不是人過的!”
趙夫子見狀,也只是搖搖頭,恢復了對他原有的教學節奏。小胖子如蒙大赦,轉眼又恢復了往日插科打諢的活潑勁兒,只是偶爾看向埋頭苦讀的王明遠時,圓眼睛里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與欽佩。
王家鹵味攤這邊,生意在經歷初時的火爆后,漸漸步入平穩。
每天定量售賣,辰時出攤,往往午時未至便售賣一空。
雖然偶爾有街頭潑皮混混眼紅這紅火生意,伺機鬧事,但一見到攤前如鐵塔般矗立的王金寶、王大牛和王二牛父子三人,那些不懷好意的混混便迅速縮了回去,灰溜溜地消失在街角。
然而,真正的風波卻來自意想不到的方向。
這日中午,鹵鍋里的鹵肉剛賣完,小攤前還有幾個沒吃完的客人。
只見兩個身著皂服、腰挎鐵尺的衙役,大搖大擺地分開人群,徑直走到攤前。
為首一個三角眼的,猛地一拍油膩的木案,震得盆碗叮當響,厲聲喝道:
“王屠戶!有人告到縣衙,說吃了你家的鹵肉上吐下瀉,險些丟了性命!縣尊老爺發下話來,著你即刻隨我等回衙問話!走!”
說罷,不由分說,一條鐵鏈便嘩啦作響,作勢要往王金寶脖子上套。
王金寶臉色驟變,強自鎮定道:“差爺明鑒!我家鹵肉日日都選最新鮮的肉,街坊四鄰沒有都吃,甚至我們自家人都吃,從未有過任何事情,怎地突然有人狀告……”
“少廢話!”
另一個胖衙役粗暴地打斷他,“有沒有差錯,到了堂上自有公斷!鎖了!”
眼看鐵鏈就要及身,王二牛目眥欲裂,搶步上前護住父親。
攤前食客見勢不妙,紛紛避讓,場面一時僵持。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綢面棉袍、留著兩撇鼠須的中年男子,從醉仙樓的方向踱了過來,臉上堆著假笑,正是醉仙樓的劉管事。
他分開衙役,對著兩側的衙役說了些什么,衙役便松開了王金寶。
然后又對著驚魂未定的王金寶拱了拱手:“王老弟,借一步說話?”
他將王金寶拉到一旁僻靜處,見王大牛跟著過來也沒出言反對。
站定后,壓低聲音,語氣卻透著不容置疑的脅迫。
“明人不說暗話。你家這鹵肉方子,我們東家看上了。五十兩雪花銀,買斷!簽了文書,這方子歸醉仙樓,你們從此不許再擺攤售賣。至于這狀告之事嘛……”
他朝衙役那邊努努嘴,“只要你點頭,我醉仙樓在縣衙里還有幾分薄面,保管你平安無事,即刻放回。如何?”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王金寶和王大牛眼前晃了晃,“給你們三日功夫,把方子謄寫好,送到醉仙樓后廚。過了這個時限……嘿嘿,那就不是你一人的事了,怕是你王家滿門,都得嘗嘗那大牢里的滋味!”
說完,也不等王金寶回應,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轉身離去。
那兩個衙役得了眼色,雖未立即鎖人,卻一左一右夾住王金寶,硬是將人推搡著帶走了。
“爹!”王二牛怒吼一聲,額上青筋暴跳,攥緊的拳頭骨節發白,就要沖上去拼命。
王大牛死死抱住弟弟,黝黑的臉上肌肉抽搐,眼中怒火熊熊,卻強壓著低喝:“二牛!別沖動!他們等著抓咱把柄呢!”
一旁的大嫂劉氏早已嚇得面無人色,六神無主地抓著王大牛的衣角,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翠花,你先帶二牛回去!”
王大牛深吸一口氣,聲音沉穩下來,帶著長子的決斷。
“回家鎖好門,莫要慌亂。我去蒙學尋三郎!”
他目光掃過弟弟那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和妻子慘白的容顏,心頭沉甸甸的,一個念頭卻異常清晰:如今能指望的,唯有在學堂讀書、被夫子看重的三弟。還有他那個家世不凡,上次來家里做客的鏢局的張家少爺!
王大牛腳步如飛,直奔趙氏蒙學。
冬日寒風刮在臉上如刀割,卻遠不及他心中的焦灼。
他找到守門的老仆役,急切道:“老丈,煩請速速告知舍弟王明遠,家中出了天大的事,請他務必出來一見!”
書齋內,王明遠正凝神謄寫夫子剛講解的一段文字。
聽得老仆役的話,他心頭猛地一沉,立刻告罪起身。
剛一出門,就見到大哥臉色凝重如鐵的站在門口。
他忙上前詢問,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后,一股冰冷的憤怒與巨大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
衙役構陷、醉仙樓趁火打劫、父親身陷囹圄……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巧取豪奪,讓他這擁有兩世靈魂的人也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前世法治社會的認知與眼前這強權即公理的現實猛烈碰撞,簡直令他窒息。
“三弟”王大牛強迫自己冷靜,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此事……非同小可。你去求見夫子!還有文濤,他家中或有門路!”
王明遠聽到大哥這話才明白大哥的意思,這次唯有這兩人興許可以幫到他們王家,王明遠此刻才覺得之前看大哥聰明,現在才深刻意識到大哥的智慧,面對這等事情,能第一時間想到辦法,自己這個活了兩輩子的人竟聽說后也手足無措。
他立刻用力點頭:“好的,我立刻去找夫子和文濤想辦法!”
王明遠轉身疾步沖回書齋,顧不得禮儀,對著講臺上的趙文啟深深一揖,說有事相求,等夫子出了學堂門,便壓低聲音,語速飛快地將家中劇變和盤托出。
趙夫子聽著,那素來沉靜如水的面容漸漸籠罩上一層寒霜,眉頭緊緊鎖起,握著書本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
他沉默片刻,沉聲道:“竟猖狂至此!明遠,你先回座位,此事容為師想想辦法。”
王明遠依言坐下,心卻焦急萬分。
又悄悄扯了扯旁邊張文濤的袖子,以最低的聲音飛快說了醉仙樓逼搶方子、衙役抓走父親之事。
小胖子聞言,一雙圓眼瞬間瞪得溜圓,小胖臉氣得通紅,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豈有此理!反了天了!”
他這一嗓子,驚得滿堂學童都望了過來。
張文濤卻不管不顧,一把拉起王明遠:“走!找我祖母和娘去!看哪個不開眼的敢欺負我兄弟!”
他力氣竟不小,拖著王明遠就往外跑。
鎮遠鏢局那氣派的朱漆大門前,張文濤拉著王明遠風風火火地沖了進去。
不多時,正廳里便響起了小胖子義憤填膺、添油加醋的告狀聲。張老夫人捻著佛珠,聽完孫子激憤的敘述,布滿皺紋的臉上波瀾不驚,只淡淡道:“濤兒莫急。”
她轉向侍立一旁的管事,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張全,你備一份禮,請西街的陳師爺過問一下此事。記住,王家是我孫兒同窗摯友,他父親是個本分人。”
那管事張全躬身應諾:“老夫人放心,小的明白。” 隨即快步退下安排去了。
老夫人則開始勸慰王明遠,王明遠只能深深道謝,并嚴明家中婦孺尚且等待焦急,先回家去進行安撫,等父親真的出來了,到時候再上門道謝。
老夫人沒有阻攔,讓管家好生送王明遠處理。
王明遠回到家中,這一夜,王家小院籠罩在沉重的陰霾中。
油燈如豆,映著王大牛沉默抽煙的側影、劉氏無神的雙眼和王二牛焦躁踱步的身影。
王明遠雖強作鎮定,陪著母親趙氏,心中卻如同壓著巨石,反復回想著白日里大哥描述的父親所受的屈辱,還有張文濤祖母那輕描淡寫間流露出的力量。
無權無勢,在這世道,連守住一份養家糊口的方子都如此艱難,竟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