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王明遠,
“開倉放糧,懸賞捕蝗,以工代賑,整頓常平倉,刊印農(nóng)書,勸富戶捐糧助賑……
條條切中時弊,句句直指要害。更難得的是,條陳清晰,舉措務實,非紙上談兵之輩可比。”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嚴肅起來:“王明遠,你且與本官細細說說,你寫這些對策時,心中是如何考量的?可有依據(jù)?
尤其是這‘懸賞捕蝗’與‘以工代賑’相結合的法子,以及勸捐富戶時提及的‘勒石記名,載入方志’,此等細節(jié),絕非憑空臆想吧?”
他不敢怠慢,連忙站起身,拱手道:“回稟大人,學生祖籍永樂鎮(zhèn)清水村,世代務農(nóng),亦操持屠宰營生。學生自幼雖體弱,但亦常隨父兄下地,或于村中走動,對農(nóng)事、鄉(xiāng)間疾苦,略知一二。”
他盡量讓自己的論據(jù)變得有據(jù)可依,哪怕他沒下過地,此刻也只能說略通農(nóng)務。
然后又組織了一下語言,盡量說得清晰明白:
“學生以為,蝗災起時,首重安民......”
崔知府聽得極為認真,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
待王明遠說完,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贊賞,隨即又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好!說得好!條條出自鄉(xiāng)野見聞,卻又切中時弊!”
突然,崔知府重重一拍扶手,臉上那彌勒佛似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懣。
這突然的操作讓王明遠嚇了一跳。
“小小年紀,能有此見地,此等務實之策,著實不凡!
比朝中某些尸位素餐、只會空談‘天人感應’、‘無為而治’的老匹夫,強了何止百倍!”
他站起身,踱了兩步,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
“什么‘蝗乃天譴’、‘當修德自省’!什么‘無為而治,靜待天和’!
全是狗屁!豫-西府那邊,赤地千里,餓殍遍地!
易子而食的慘劇,本官已接到不止一樁!
那些高居廟堂、錦衣玉食的老匹夫們,可曾見過路邊餓死的枯骨?可曾聽過孩童饑餓的啼哭?
他們一句‘天意’,就想推卸責任,置萬千黎民于不顧!著實可恨!可惡!”
說到激動處,崔知府又猛地一掌拍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毛筆都跳了一下,身上的肥肉也緊跟著一顫一顫的。
胸膛起伏,顯然氣得不輕!
王明遠站在一旁,看著這位白白胖胖,瞧著軟乎乎的知府大人突然爆發(fā)的怒火,心中大感意外。
他原以為這位大人養(yǎng)尊處優(yōu),可能只是對策論感興趣,沒想到其內(nèi)心竟有如此強烈的憂民之心和對朝中某些不作為官員的憤慨。
他之前那些“貪官”的刻板印象,瞬間被沖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敬意。
崔知府發(fā)泄了一通,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
他深吸幾口氣,努力平復情緒,重新坐回椅子上,臉上又恢復了那種溫和的笑容,只是眼底的疲憊和沉重尚未完全散去。
“好了,不說這些糟心事了。”
他擺擺手,語氣輕松了些,
“今日請你來,一是想親耳聽聽你這少年俊才的想法,二是想與你探討一番,將你這策論,再完善一二。”
接下來,崔知府果然就王明遠提出的幾條策略,逐一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和補充。
他不僅指出了王明遠想法中一些過于理想化、執(zhí)行起來可能遇到的困難之處,還結合自己多年的地方治理經(jīng)驗,提出了許多更具體、更具操作性的建議。
比如在“懸賞捕蝗”上,他補充了如何防止有人以次充好、如何確保賞糧及時足額發(fā)放、如何組織人力提高效率等細節(jié)......
在“整頓常平倉”上,他詳細分析了如何平衡豐年糴入與荒年糶糶出的比例,如何防止倉吏貪腐,如何建立有效的監(jiān)督機制......
......
崔知府侃侃而談,思路清晰,見解老辣,許多地方都讓王明遠聽得茅塞頓開,深感佩服。
他這才真正體會到,一府之尊的見識和手腕,遠非他這個紙上談兵的少年可比。
不知不覺,天色已深。
崔知府似乎談興正濃,但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王明遠,笑道:
“瞧我,一說起這些就忘了時辰。想必你也餓了。來人,傳膳!”
很快,幾名仆役魚貫而入,在旁邊的八仙桌上擺上了精致的菜肴。
雖說是“便宴”,但菜品也相當豐盛。
“來來來,明遠,坐,不必拘禮。”
崔知府招呼王明遠入座,自己也在主位坐下,拿起筷子,
“嘗嘗這魚,是今早剛從渭河撈上來的,最是鮮美。還有這海參,泡發(fā)得恰到好處……”
他興致勃勃地介紹著每道菜的來歷和講究,言語詼諧風趣,態(tài)度隨和,全然沒有半點官架子。
說到興起處,還講起了自己在江南為官時品嘗過的幾道名菜,聽得王明遠也漸漸放松下來。
王明遠起初還有些拘謹,小口吃著,盡量保持斯文。
但架不住崔知府的熱情,加上這飯菜確實美味,遠超他平日所食,慢慢地也放開了些。
崔知府似乎很滿意他的“放得開”,席間談笑風生,對王明遠的才學和務實精神贊不絕口,言語間頗多欣賞之意。
酒足飯飽,仆役撤下殘席,重新奉上香茗。
崔知府捧著茶盞,看著王明遠,笑瞇瞇地說:“明遠啊,今日與你一敘,本官甚是欣慰。少年英才,心系黎民,實乃我長安府之幸。”
他放下茶盞,語氣鄭重了幾分:“你那份策論,本官會著人再行潤色完善,不日便在長安府轄境先行預備推行。
若行之有效,本官定當據(jù)實上奏天家,陳明利害,力薦此策!
屆時,本官亦會附上你的名字,言明此策乃你首倡之功!”
王明遠聞言,心頭劇震!
上奏天家?附上他的名字?
這……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策論能入知府法眼,被采納一二,就算不錯了。
最多像縣試那次一樣,被拿去用了,得點口頭嘉獎。
萬萬沒想到,崔知府不僅要在長安府推行,還要上報朝廷!更要署上他的名字!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的名字,有可能直達天聽!
意味著他一個小小的童生,其見解有可能影響朝廷的救災方略!這簡直是潑天的機遇!
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和……羞愧瞬間涌上心頭。
他之前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覺得這位白白胖胖的知府大人可能是個貪官,可能只是想白嫖他的策論。
如今看來,自己真是目光短淺,小覷了這位父母官的氣量、眼光和擔當!
王明遠猛地站起身,對著崔知府深深一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學生……學生惶恐!學生些許淺見,能得大人青眼,已是萬幸。
大人愿采納推行,上報天聽,此乃利國利民之舉!
學生……學生感激不盡!至于署名……學生不敢居功,全賴大人提點完善之功!”
崔知府哈哈大笑,起身扶起王明遠:
“誒,不必過謙!是你的功勞,便是你的!本官豈是貪他人之功為己有之輩?
少年人,有才學,有擔當,就該讓天下人知曉!
好了,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安心讀書,準備院試。
日后若再有此等利國利民之策,皆可來府衙尋本官!”
“是!學生謹記大人教誨!學生告退!”王明遠再次深深一揖,心中充滿了對這位崔知府的敬佩和感激,之前那點刻板印象早已煙消云散。
走出府衙后,剛踏出門檻,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刻走了過來。
“三郎!你可算出來了!”王大牛一把抓住王明遠的胳膊,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急切和擔憂,“咋樣?知府大人沒為難你吧?說啥了?沒出岔子吧?”
看著大哥那張寫滿焦慮的黑臉,王明遠心頭一暖,緊繃了一晚上的神經(jīng)終于徹底放松下來。
他搖搖頭,臉上露出一個如釋重負又帶著點興奮的笑容:
“大哥,沒事!知府大人……他是個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