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官員,每十日休沐一天。
翰林巷,趙府。
趙晗難得空閑下來,此時,他正站在庭院中,看著女使小廝們?yōu)榧磳⒌絹淼幕閮x四處奔走忙碌著。
繡有百子圖的大紅羅帳、鴛鴦被、合歡枕。
可以燃三日不滅的鎏金雙喜燭臺,花生、紅棗、桂圓之類寓意吉祥的撒帳物。
廊下還擺著幾口敞開的箱籠,里頭裝著新裁的吉服、繡鞋,以及備下的回門禮。
總之,一切應(yīng)有盡有,萬事俱備。
就在趙晗抬腳準(zhǔn)備前往書房時,只見長青穿過庭院匆匆跑了過來。
身后還跟著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
“哥兒,您前些時日不是說過想學(xué)些拳腳功夫嗎?”
趙晗眉梢微挑,“怎么?你最近物色到合適的師父了?”
長青點頭如搗蒜,指著他身后的男子笑瞇瞇道:“哥兒您瞧,他就是小的物色來的拳腳師父。”
“小的裴虎,拜見主君。”裴虎聲音渾厚,畢恭畢敬的抱拳。
趙晗凝眸打量著他,只見此人一身藏青色粗布短打,濃眉下一雙虎目炯炯有神。
身形猿臂蜂腰,魁梧矯健,一看就是常年練武之人。
長青撓著腦袋,嘿嘿一笑,臉上還帶著幾分心有余悸。
“哥兒,他其實是胡媽媽前些時日買進(jìn)來的護(hù)院,他說自己自幼跟著父親習(xí)武?!?/p>
“去年在村中與人爭執(zhí),一時失手打傷戶長的兒子,為避禍?zhǔn)?,這才離鄉(xiāng)背井,來汴京謀生?!?/p>
“小的方才不信邪,非要試他功夫,結(jié)果一掌差點沒把小的肋條給拍折了?!?/p>
說著,長青還掀起衣角,露出肋下一片淤青。
“哥兒快瞧,這手勁,就快跟上您了?!?/p>
聽到此話,裴虎眼下瞬間閃過一抹不易令人察覺的詫異。
自己在皇城司起早貪黑苦練多年,才有的這一身開碑裂石的力氣。
這乳臭未干的小書童居然說自己的力氣,還比不過皇子殿下這個終日與筆墨為伍的讀書人,恭維也得有個限度好不好。
“小的擅拳法與劍術(shù),不知主君想要學(xué)什么?”裴虎恭謹(jǐn)開口問道。
趙晗不著痕跡的看他一眼,慢條斯理的解開外袍,卷起袖口,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
“本公子倒也會點三腳貓的拳法,不如先讓我試試你?!?/p>
“若合本公子心意,定親自奉上束脩禮?!?/p>
裴虎瞳孔微縮,暗自思肘著,若等會不慎失手打傷皇子殿下,等待自己的該是什么樣的懲罰。
“你還愣著干什么?哥兒要試你功夫呢!”
“若能成哥兒的師父,你就不用在外頭打雜了?!遍L青抵了低他的胳膊,忍不住催促道。
裴虎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擺開架勢道:“請主君賜教?!?/p>
趙晗沉了沉眸,率先出拳,直取中路,拳風(fēng)凌厲到竟帶起了破空之聲。
裴虎不以為然,打算點到即止,只使出三分力道接招。
雙拳相接的瞬間,只聽“砰”一聲,他一連后退四五步,低頭看著自己酥麻的手肘,臉上寫滿詫異。
下一回合,他不再收著力道,不到半柱香的時辰,趙晗慘敗。
二人坐在階下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裴虎眸光愈發(fā)恭謹(jǐn),拱手道:“主君這身力氣著實遠(yuǎn)超常人,筋骨更是練武奇才。”
“若能日夜苦練,不出五年,定能成為佼佼者?!?/p>
趙晗扭頭看他一眼,“你這身本領(lǐng),只當(dāng)個看管宅院的護(hù)衛(wèi),屬實有些大材小用了?!?/p>
“小的初來汴京,人生地不熟,能有個落腳之處,已是萬幸?!?/p>
“至于大材小用,這些還要看小人的運道好不好。”
“每年科考懷才不遇的書生多的是,何況小人這樣的粗鄙武夫?”
裴虎說話間,神色絲毫沒有半分改變。
趙晗略一沉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頭。
“明日起本公子就跟著你學(xué)拳腳功夫,將來若有機(jī)會,定推薦你進(jìn)軍營效力?!?/p>
“多謝主君,小的定當(dāng)傾囊相授,毫無保留!”裴虎故作驚喜,恭謹(jǐn)抱拳。
待裴虎離開,趙晗看著長青,低聲問道:“他的身份可清白?”
“哥兒放心,小的看過他的籍契,清白的很?!?/p>
“哥兒若還不放心,小的得空去官府問問,保管把他祖上三代的營生都問出來?!?/p>
趙晗點點頭,“去吧,小心點?!?/p>
——
宥陽,盛宅。
此處不比汴京繁華,白墻黛瓦的三進(jìn)宅院依山而建。
青石臺階蜿蜒而上,偶有山雀發(fā)出清脆的鳴叫聲,自有一番獨特的雅致。
今日一早,盛維氣得胡須直顫,手中茶盞重重砸在院中的石桌上。
“讓他滾!”
“自打他去年鄉(xiāng)試落榜,前前后后來討過多回銀子了!”
小廝低著頭,聲音細(xì)若蚊蠅:“孫家哥兒說他母親病了,沒銀子請郎中抓藥。”
“只求員外再能給他二十兩銀子,后年的鄉(xiāng)試,他一定能高中?!?/p>
“又病了?!”盛維怒極反笑,“這大半年下來,他母親病過十多次了吧!”
他掰著手指頭道:“正月里說是傷寒,二月說是心悸,三月胳膊扭了,五月又成了頭風(fēng)……如今七月了,又是什么病癥?!”
小廝縮著脖子,連連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曉。
大娘子李氏一身檀褐色外袍,面容柔和,她上前道:“不過二十兩銀子,給了便是?!?/p>
“好端端的,為何動這么大的肝火?”李氏說話間,面上帶著幾分不解。
盛維眉頭緊鎖,深吸一口氣后,咬牙道:“不準(zhǔn)給!”
“你瞧他現(xiàn)在還有個讀書人的樣子嗎?”
“昨日千金閣掌柜告訴我,孫志高已經(jīng)在他那賒了快百兩銀子的帳!”
“他母親平日給人漿洗縫補能賺幾錢銀子?這銀子到最后還不是指望我盛家替他還上?!?/p>
李氏抿了抿唇,蹙著眉頭道:“孫志高十二歲就中秀才,宥陽誰見了他不稱一聲神童。”
“我瞧他不過是去年鄉(xiāng)試未中,一時失意罷了?!?/p>
“若能沉下心來用功,待后年鄉(xiāng)試,未必不能金榜題名?!?/p>
盛維冷笑一聲。
“我看孫志高次次登門討要銀兩,分明就是被你給縱的!”
李氏被他番話說得臉色微變,辯解道:“這科舉之路,能一路高中,登科及第的,本就是鳳毛麟角。”
“他不過鄉(xiāng)試落榜一次罷了,你往日不是對孫志高很滿意的嗎?”
“何況,我也是為了咱家和淑兒的前程啊!”
盛維仰天長嘆一聲,抬手?jǐn)Q了擰發(fā)脹的眉心。
“往日是往日,我實話和你說?!?/p>
“此次去汴京,我與纮老弟的女婿,陰差陽錯之下也算有些交情?!?/p>
“見了他我才算知道,何為讀書人,那通身的氣度,當(dāng)真是溫潤如玉,待人接物,更是恭謹(jǐn)有禮?!?/p>
“哪像孫志高這般,落榜后不知發(fā)憤圖強,挑燈夜讀,整日盡是吃喝玩樂?!?/p>
“把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氏絞著手中的帕子,沉默片刻,她輕聲道:“咱家的門第哪比得過二房?!?/p>
“在宥陽這等小地方,除了孫志高外,我還不曾發(fā)現(xiàn)比他強的哥兒?!?/p>
十二歲就中秀才,放眼江南地界也是擺著手指頭能數(shù)得過來。
在李氏看來,只要孫志高收了心思,不愁沒有高中的那一天。
等淑蘭及笄后,便嫁去孫家為妻,孫家缺銀子,他盛家有的是銀子。
兩家捆綁在一起,將來孫志高入朝為官,他們也能跟著沾光,連帶著品蘭都能嫁個好人家。
她也不會在王若弗面前處處低一頭。
“淑兒的婚事,我要再思量思量?!?/p>
“今后孫志高若再上門討銀子,只管趕出去?!?/p>
“告訴他若不能收了那些花花腸子,勤學(xué)苦讀,我盛家一分錢都不會再給他?!?/p>
盛維雖未提高聲量,卻字字如鐵,不容半分轉(zhuǎn)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