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天,四下無燈。
汪春被悶在麻布袋里,蜷成一團,耳邊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不停。
扛著她的陳四也好不到哪去,哆嗦著四肢,一腦門子汗。知道禁衛的人就在暗中,還要努力做出平日里謹慎小心的鬼祟樣子,因此這點子緊張也不易被人瞧破。
待空氣中漸漸開始有濕腥味時,汪春便知道,這是到渡口了。
果然,陳四將她從肩上放下來,左右張望后,學著布谷鳥的聲音叫了幾句。
在這滿是蟲鳴蛙叫的水邊,幾聲鳥叫并不顯得突兀。陳四仔細分辨,半晌,東南方向也響起了微弱的鳥鳴。
他長出一口濁氣,向著身后無盡的黑瞥了一眼,那里有齊刷刷十幾個人影,正全方位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但凡他想耍什么歪招,下一瞬就能被射成篩子。
陳四咽了口唾沫,心道兄弟,不是我賣你,爺爺自身小命都難保,得罪咯!
然后往鳥叫方向走去。
一艘漁船泊在岸邊。
一個瘦干瘦干的年輕男人坐在艙內,等得有些不耐煩,見了他,警惕地打量:“遲了兩刻鐘,貨呢?”
陳四低眉順眼地彎腰,解開麻袋,撥開汪春面上凌亂的發絲,露出一張清秀臉龐和瑟瑟眼神。
男人滿意了,卸下防備,自船艙中走出,一抬眼,額頭抵上一柄閃著寒芒的長刀,持刀的人眼神逼人。
男人見勢不好,轉頭就要跳水,眨眼卻被層層包圍。
他勃然大怒:“你小子竟敢報官!真當自己干凈?”
高錆收刀,擦拭刀鋒,冷笑道:“別急,這就叫你們在牢里團圓。押走!”
汪春眼睜睜看著陳四二人被禁衛押走,已經被嚇得有些呆住了。若非是眼前這幾個軍官救下自己,那適才任人宰割的情況就不是演的了!她真的會被拐走,不知道被賣去哪里!
汪春捂臉哭了起來。
起初只是埋著頭,肩膀抖動,漸漸聲音越來越大,連河蛙都被嚇得止了叫喚。
禁衛們都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也沒人敢上前勸說這個看著就嬌滴滴的女孩子。
高錆哪里見識過這等場面,不過是叫她替了一下,半點危險都沒有,至于么?
再說方才真被拐的時候沒哭,那兩人在跟前的時候沒哭,反而沒事了哭成這樣,現在姑娘家的心思當真難猜。
他一邊無語一邊掏出帕子遞了過去:“行了,沒事了。”
汪春抽抽噎噎地抬頭,看了眼皺巴巴的帕子,有點嫌棄,沒接。
高錆:“……”
若無其事地將帕子塞回懷里,扭頭對上一眾看熱鬧的手下,高錆一腳踹上笑得最歡那個:“回了!”
京郊碼頭。
日頭高懸在正空,最熱鬧的時分,食物的香氣、民工身上的汗嗖味和攤販吆喝聲混雜在一起。人一多,周遭就亂哄哄的,在這呆久了,會有種時運不濟的苦澀感。
賴牙婆罵走一個挎著籃子賣炊餅的男孩,不停地朝渡口張望。
也是奇了,往常早上就能到的船,今兒晌午了還沒個影。秋老虎正發威,賴牙婆被曬得頭暈目眩,心中憋了股邪火,想著一會怎么罵死這幾個偷奸耍滑的毛頭。
隨著時間越來越久,她心里毛得慌,總覺得那邊出了什么事。
多年來謹慎行事的習慣使得她當即決定折返,回到家,推開門,兒子廉貴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賴牙婆暗罵一句爛泥,用力推醒他。
廉貴睡眼惺忪,不耐煩地問:“老婆子發什么瘋?”
賴牙婆沒空理會他,抓緊收拾著自己的東西,一邊催促:“趕緊收拾收拾,這地兒住不下去了,咱們今日就搬走。”
廉貴一個激靈:“被官府抓著了?”
賴牙婆“呸”的一聲,“說什么胡話,趕緊走!”
心里卻愈發躁動不安。
半日之內,兩人就搬進了城西的一處巷子。這里魚龍混雜,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她一個老寡婦帶著光棍兒子在這,倒真不顯眼。
廉貴盤腿坐在炕上抽著旱煙,嫌棄新家破爛,賴牙婆皺眉,罵道:“現世報,老婆子前世欠你的,趕緊找個媳婦成家立住,再也不管你!”
兩人對付著吃了晡食,廉貴又躺下不動,賴牙婆出門打聽消息,壓根沒有手下的動靜,越發心驚,只道今日搬家是搬對了。
她回家拿剪子將頭發絞了,改頭換面,囑咐兒子:“這幾天莫要出門鬼混。”
廉貴不耐煩地應了。
賴牙婆不光做高門大戶的生意,背地里也與那煙花柳巷打交道。那些主動賣兒女的,多是窮得吃不上飯的人家,面黃肌瘦,資質平庸。大戶人家看不上,賣到青樓里,也是最下等雜使,賺不了幾個子。經人介紹,賴牙婆認識了當地幾個拍花子的。
都是混口飯吃,她也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罪孽。男人去的早,留下她們孤兒寡母,若是她不狠心,遭人欺負的就是她們了。
搬了家,賴牙婆仍不放心,她一向謹慎,緊著將手上的一批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脫手,也不在乎能不能賣上高價,只求平安。
之后便暫時在家休養,待這幾個月風頭過去,再謀錢財。
崔宅。
今天就是白術在竹苑的最后一晚了,明天一早,白術的弟弟來接她回家里去,住上幾天,十二那天完婚。
雖然竹苑的伙伴們平日被她壓著,有時也會抱怨,但到了這時候,也都個個舍不得。年紀小的重云還有同屋住的桑葉,甚至眼里都泛淚花了。
一個個都給她添妝。
桑葉翻出自己的一對金鐲子,樣式有些舊了,送去外頭新炸過,重新做了一對纏臂金花釧。
剩下的小丫鬟出手沒這么闊綽,有送自己繡的枕巾鞋面的,也有送銀首飾的。
白術被圍在中間,好笑道:“干嘛干嘛?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等明年生了孩子我還回來,說不定那時又嫌我啰嗦,管得多。”
桑葉破涕為笑:“還沒嫁呢,也不害臊。”
白術感慨:“你就比我小幾個月,也快了。”
桑葉臉紅啐她:“討厭。”
正說話,崔沅從長廊那頭過來了,一身素服,白衣雅淡。垂絲茉莉仍是盛開季節,沾染得一身清冽芬芳。
白術含笑福身:“公子,奴婢來拜別公子。”
崔沅在兩步外站定,視線掃過,落在她俏麗的臉龐上。
崔沅還記得她剛到自己身邊的時候,還沒有有重云這么大,一轉眼,就這么高了。
貼身婢女就這么漂漂亮亮、得體大方地站在他面前,崔沅忽地生出許多感慨。
他頷首,“來。”
抬腳走在前面。
桑葉笑著搡她,“去吧,公子必是要賞你的。”
白術輕輕打了她一下,然后端著大丫鬟的穩重跟了進去。
窗外那對鸚哥叫得歡暢,清清脆脆,公子正背對著她,站在窗前飴鳥。聞聲沒有轉頭,只是道:“桌上的東西,看看。”
白術走過去,拆了外層紙封,隨即怔在了原地。
“當日凌霄來求你們的事,我問過你,是不是愿意。如今我再問你,便是不想教你因著身份的緣故,將就嫁了。”
“畢竟這是你們自己的一輩子。”崔沅負手,淡淡道。
白術看著手里的身契,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還了良籍,日子過得不好,日后還可以自由和離改嫁。這是崔沅給她準備的退路。
畢竟哪個男兒成親前不是哄著女子,婚后過得一地雞毛的大把皆是。
白術以為,公子會賞她錢帛、金銀這樣的東西,至多可能會是個宅子。萬萬沒想到,竟是這么個東西。真的真的沒有想到。
“我愿意的,公子,我是自己愿意的。”她誠心實意地給他磕了頭。
崔沅轉過身來,看著她的發頂,恍惚有一瞬,她的身影跟當年剛到他身邊,第一次見他向他磕頭的那個小丫鬟重疊在了一起。
她是他第一個送出嫁的丫鬟,這兒算是她的半個娘家。
即使凌霄也是從小就跟著他的長隨,但女子嫁人就如同新生,崔沅更體會白術的不易。
“凌霄那兒,也是一樣。我已告誡了他,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在你們自己。”
最后,他還說了一句,“早點回來。”
這便是許諾白術,他身邊還是會留著給她的位置跟體面。
適才笑話過桑葉的白術,此時也淚汪汪了起來,“公子也是……要珍重自身啊。”
崔沅好似笑了一下。
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
白術擦干淚,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看著自家公子進來益發不錯的氣色,心里多了分安慰。
敘完舊情,也該是安排交接的事情了。輪到白術匯報:“先前曬的藏書,孤本與遺卷都收在甲字號箱籠里了,朝代久的都在最上面。其余的也都按撰者與內容分類放了。甲到戊字都是公子常用的,收在澄心齋,剩余的放在抱樸堂。”
“庫房的鑰匙給桑葉管著了,她心細,想來沒問題。還有些雞零狗碎的事兒也一并交給她了。”
“都交給桑葉了?”這是略有不信的意思。
倒不是懷疑桑葉的能力,而是事情太多太雜,崔沅覺得桑葉會很累。
見狀,白術道:“公子,奴婢想著,鶯兒做事周全,性子也討喜,奴婢走之后,桑葉一人定是忙不過來,不若叫她進屋輔佐桑葉。”
崔沅看了過來。
“像灶房那邊,暫時沒人堪任,還是得辛苦鶯兒,就教蘇合幫她打下手。”
白術執行力頗果決,方方面面都考慮全了,最后是問他的意見,“公子看呢?”
崔沅摩挲著鸚哥的腦袋,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微微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