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孩子還會有的?
多生幾個就好了?
康兒不會忘了你?
他知道自己的虛偽,此刻偏偏想說些真話,反倒哽住?;蛟S是不想糊弄她吧,皇帝輕輕嘆了一口氣:“你還有朕?!?/p>
是啊,宮中女子真正依賴的只有他一人,生兒育女的功勞,也要他肯承認。就算孩子被抱走,皇帝也可以給她逾越其余人的榮耀。
第一錦默默靠進皇帝懷中,低低道:“臣妾知道,不會讓陛下為難的。”
皇帝覺得她黯然的時候,別有一種令人憐愛的動人。一直以來第一錦都耀武揚威,鮮活快樂,以至于旁觀者總是忘了她失去的東西。但現(xiàn)在皇帝愿意體會她的痛苦,賬單忽然就長了好幾米。
“皇后……也是真心疼愛康兒的,你放心,等他長大了,誰也不能攔著你們見面,”皇帝絞盡腦汁地安慰,其實內(nèi)心忍不住對皇后頗有不滿。抱走別人孩子這種事本來就缺德,但也不是沒有先例,有兩個母親一起照看孩子又怎么了呢,非要第一錦遠遠躲開。這太不像話了吧!
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帝喜歡第一錦,皇后還想排擠她,這就是最大的錯。在這個宮里最大的罪過不是不受道德甚至法度,而是不順皇帝的心。原來的蘇鳴玉默默死去,誰也沒覺得不應(yīng)該。
現(xiàn)在的皇帝想起皇后,就覺得她永遠是這樣,聰明面孔笨肚腸,當(dāng)真以為自己的打算瞞得過旁人嗎?沒有一點寬和慈愛的心態(tài),怎么能當(dāng)好這個國母?
而貴妃也著實一言難盡。皇帝不是那種一點不了解人性,以為身邊所有人必須純白無瑕的大傻子,但是他仍然難以免俗,喜歡站道德高地霸凌別人。話頭是貴妃挑起來的,就是為了誅心,這種用女子最柔軟的母性來傷害別人的事,實在是面貌丑陋。
第一錦雖然受寵,終究沒有越過貴妃去,便有爭端,貴妃仗著自己熟練,馬球賽都纏著他辦了,還要怎樣?
皇帝惱怒起來,腦回路就一發(fā)不可收拾,皇后一直穩(wěn)定發(fā)揮,所以他雖然生氣,但只是記了一筆,貴妃過去實在表現(xiàn)太好,此次遭到反噬,承擔(dān)了大部分怒火。你也是當(dāng)娘的人,用孩子扎另一個母親的心,怎么,你對我很不滿嗎?我哪里對你不好了?只不過是在你之外終于有了另一個新人,你至于這么惡形惡狀嗎?
怎么,皇后還要忍著痛苦給我獻美,鼓勵我開枝散葉,你作為獨占恩寵這么多年的貴妃,就覺得我只能守著你一個嗎?你以為你是誰?
關(guān)系一旦進入“認清你自己的身份”這一步,接下來便是萬丈深淵。誰讓他是皇帝,誰讓他就是可以翻臉無情?他只要懷疑了貴妃的本心不再單純,不再任勞任怨,含辛茹苦也笑臉迎人,根本不需要證明,貴妃也沒有機會證明。
帝王之心在自己手中的時候,固然無所不至,所向披靡,可一旦失去了這顆心,那便是萬劫不復(fù)。
第一錦就當(dāng)沒發(fā)現(xiàn)。
馬球賽那天很快到來,第一錦總算磨合出了一支能打配合的球隊,但畢竟訓(xùn)練時日太短,上場后勝算仍然和貴妃四六分。王巧娘在宮里也見識過了訓(xùn)練,了解更多,憂心忡忡坐在她對面,吃飯都沒心情。
第一錦笑著打趣:“您怎么比我還緊張?”
和蘇鳴玉的母親相處這段日子,第一錦倒覺得不賴。她自己的親子關(guān)系很扭曲,從小就很獨立,從不覺得有什么空洞,若王巧娘對蘇鳴玉知之甚詳,親密無間,她會覺得難受,或許還要費許多精力,但現(xiàn)在王巧娘對女兒也有許多缺失,再親昵總有點微妙的疏離,這就完全在第一錦的舒適區(qū),游刃有余地把她哄得很好。
王巧娘嗔了她一眼:“我是怕你輸了球賽,又被貴妃欺負?!?/p>
自從見識過自己女兒和其他嬪妃相處的畫面,王巧娘也有了很嚴(yán)重的失寵焦慮。她怎么沒料到,女兒竟然有點缺心眼呢?陛下到底喜歡這種性格哪一點?就算現(xiàn)在喜歡,那以后呢?
她簡直一想到這個就睡不著,甚至很想問第一錦:“你這個年紀(jì)你怎么睡得著的?”
但王巧娘是有自知之明那種母親,她知道,自己幫不上女兒太多。她能獲寵,必然有吸引皇帝的地方,真出謀劃策,卻未必能吸引皇帝,弄巧成拙了怎么辦?于是只能忍著,擔(dān)憂著。
第一錦笑道:“我難道還會白白給人欺負了去?再說,陛下看多了馬球賽,才不在乎一場輸贏,你就安心等著我把彩頭都贏給你吧。”
王巧娘現(xiàn)在不是沒見識的村婦了,又橫她一眼:“御賜之物豈可轉(zhuǎn)贈?”
飯后,第一錦換上朱砂紅的窄袖缺胯袍,腰帶一束,越發(fā)身姿窈窕,修長秀麗。這袍子是聯(lián)珠獅子錦紋樣,甚是華美威風(fēng)。換好衣服,第一錦拿出一張幸運符貼在身上,符紙瞬間消失。
有外掛不用就肉搏,她難道腦子有病?
這幸運符只有六小時期限,且不能保證第一錦事事如意,只能保證運氣偏向于她,這才是第一錦真正的底牌。雖然總是說輸了也沒事,但能贏誰不想?
備戰(zhàn)這段日子里,第一錦這邊沒少出現(xiàn)意外。不是隊員意外不能參賽,就是馬匹生病,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是意外?不管貴妃的意圖是擾亂訓(xùn)練,還是干脆讓第一錦無法參賽丟個大人,第一錦也不可能那么善良,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大人的世界就是這么骯臟。
第一錦容光煥發(fā)地出了門,來到金明池畔的馬球場?;实垡矒Q了一身窄袖袍,正好是暗紅色,看上去倒像是和第一錦呼應(yīng)。自從椒房殿里簪牡丹那一回后,再見面兩人之間總有些與之前不同的繾綣情意。
皇后坐在一旁,身著一件乳白色的大袖衫,下面一條淡藍色的破裙,看著這一幕。
第一錦向帝后行了禮,就告退去準(zhǔn)備比賽。
不一會兒貴妃也來了,她倒是想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跟皇帝說說話,喚起對方青蔥的美好回憶,然而皇帝雖然和顏悅色,卻也不愿回應(yīng):“你也去吧?!?/p>
貴妃黯然離去,回首幾次,發(fā)現(xiàn)皇帝再也沒有看過自己一眼。她心中微沉,知道過去的美好時光再也不會回來。比賽尚未開始,貴妃的淚水已經(jīng)漫上了視野,她很委屈,也難忍憤怒:憑什么???為什么?第一錦到底哪里特別,為什么僅僅一年,一切都變了?
馬球場有兩道相對的門,不同隊伍在門后等待比賽開始。第一錦這邊看起來也沒什么特別,忠心符不能改變本人的智力和性格,只是讓他們對第一錦再無隱瞞,唯命是從,因此該緊張還是緊張,嘰嘰喳喳的聲音也沒停過。
倒是讓第一錦想起從前當(dāng)學(xué)校排球隊長的日子。
開賽的信號是擊鼓,嗵嗵嗵的鼓聲激昂,令人熱血沸騰。閘門一開,兩支隊伍二十多人策馬奔騰而出,沖向正中被扔出的那顆球,一時間煙塵四起。
第一錦眼疾手快,從貴妃手下一桿勾走馬球,甩向身后左側(cè)蓄勢待發(fā)的擊球手。她不一定要做進球那個人,但必須身在戰(zhàn)斗的第一線。
貴妃和她多少有些私人恩怨,因為之前意識到自己再不能回到從前,貴妃更想要勝利,打得更加直接硬核。如果能把第一錦從馬上打下去,她絕不會手軟!
第一錦在球杖交鋒的第一次就意識到這一點,頓時冷笑一聲??凑l先被打下馬!
她仗著自己身高足夠,馬個頭也高,直接沖入對方隊員之中,橫沖直撞為擊球手創(chuàng)造空間。小小的馬球一時在地上被激烈爭奪,一時被打上天讓眾人追逐,戰(zhàn)況激烈程度超出了裁判和觀眾的預(yù)料。
不過馬球比賽本就難以預(yù)料,眾人只覺得精彩。
第一個遭遇減員的是貴妃的隊伍,她的一名隊員在近距離肉搏的時候被別人從馬上擠了下來。當(dāng)時人太多,她沒有徹底掉下馬,避免了被踩踏成肉泥的危險,第一錦正好在一旁,托住了她的身體,但在瞬息萬變的局勢中,她沒能及時脫離馬鐙,一側(cè)腿被拉拽骨折。
比賽暫停,她被抬了下去。
好在貴妃這邊有的是替補,很快換了一人上來。
第一錦出了一身汗,有點懊惱地扯松了領(lǐng)口,重新上馬。
第一局,貴妃負。
第二局,第一錦負。
第三局,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第一錦這邊劣勢盡顯。她的隊員人數(shù)少,替補不足,經(jīng)過兩場比賽,即便輪換休息,也不能完全恢復(fù)體力。而貴妃那邊除了貴妃本人堅持全程,也摸清了第一錦這邊的思路與實力,其他疲憊的隊員第三場全都被換了下去。
這不公平,但誰要談公平?
皇后不會打,但看得懂,擔(dān)憂地看向皇帝:“蘇昭容會輸嗎?”
她還是希望第一錦堅持堅持,爆種贏了貴妃,狠狠挫一挫貴妃的鋒芒。
皇帝站起了身。
他走下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