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這一日,李眠玉心情總是低落的。
和從前一樣,天未亮的時候,她就醒了過來,便再也睡不著了,閉上眼便是那個噩夢——
夜半時分,東宮到處點著燈,太醫(yī)匆匆趕到,搭上父王的脈后,卻面色灰敗,朝著母妃露出驚恐神色,聲音都磕絆了,“太子、太子……需立即請圣上過來!”
母妃眼圈很紅,牽著她的手跪到了床邊,輕輕喊著父王名字。
金黃色的衾被下,父王的臉越發(fā)青白枯槁,他睜開眼看過來,眼神卻依舊溫煦,緩緩抬手想要摸她腦袋,她心中惶惶,一下哭了出來,“父王!”
父王輕輕笑了一下,啞著聲說:“玉兒往后要聽你母妃的話,莫要再調(diào)皮,乖乖長大。”
她哭著點頭,眼前模糊,“玉兒會聽話,不會再調(diào)皮,父王要好起來,父王要看玉兒長大!”
父王點了頭答應(yīng)了,可卻沒再好起來,他吐了好多好多血,衾被上染了一大片,潮濕粘膩,他最后溫柔看了一眼她和母妃,便閉上了眼。
“父王!父王!”她哭著喊了許久,父王都沒再醒過來,她轉(zhuǎn)頭看向母妃,哭著說:“母妃快叫醒父王,母妃!”
母妃悲慟的哭聲響徹在殿內(nèi),緊緊抱住她,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父王走得太突然了,皇祖父趕來時見到的只有一室悲哭。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她記不得了,只記得她被皇祖父抱走了,三日后才知道母妃那日也跟著去了。
李眠玉想著,小聲在衾被下抽噎了幾下,她等不及天亮了,想立即去找皇祖父,她知道如今在這個日子里,只有皇祖父會與她一起想念父王和母妃。
她胡亂用衾被擦了擦臉,坐起來搖了床鈴。
很快,青鈴姑姑的聲音從隔間傳過來,她披著衣點了燈,走到床邊柔聲問:“公主可是要更衣?”
李眠玉搖頭,“姑姑,我睡不著了。”
青鈴是曾經(jīng)太子妃身邊的侍女,溫柔貼心,李眠玉是她看著長大的,她當然知道為何今日她睡不著,沒有多說什么,取來一旁早已備好的素淡的衣裙替她穿上,又替她梳了頭,在發(fā)髻上給她只戴了一根白玉簪子。
“姑姑,我想現(xiàn)在就去找皇祖父。”李眠玉坐在梳妝臺前,眼睛有些紅。
青鈴遲疑了一下,雖說圣上自來寵愛公主,在先太子去后便力排眾議破格封其為寧國公主養(yǎng)在宮中,可如今天太早了,馬上就是圣上早朝之時,聽聞近日朝中正為外敵一事焦憂,圣上應(yīng)當顧不上公主……
還沒等她出聲,就聽小公主又低聲說:“算了,我再等會兒,等皇祖父下朝后再去。”
青鈴松了口氣。
李眠玉讓青鈴陪著,在花圃里走了會兒,好不容易待天亮后,青鈴哄著她用了朝食,她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立即往太極宮去。
可她到了那兒,卻難得吃了閉門羹。
“公主,圣上正與群臣議事,怕是還要些時候,公主先請回吧。”姚總管語氣寬和,可說出的話卻讓李眠玉吃驚。
以往的今日皇祖父就算有事,也會讓她先進去內(nèi)殿等著的。
李眠玉忽然有些傷心,難道皇祖父忘記今日是父王的忌日了嗎?
她癟了癟嘴,不肯走,“那我在這兒等皇祖父。”
姚總管欲言又止,他自然知道今日是先太子忌日,可……最終他什么都沒說,讓青鈴照顧好公主,便又進殿了。
青鈴皺了皺眉,溫聲勸李眠玉先回去,晚點再過來。
但李眠玉卻難得犯了倔,直邦邦站著,“我就在這等。”
青鈴知今日特殊,沒再多說什么,只說:“如今天熱,公主去那邊樹蔭下等,涼快些,否則圣上一會兒見了要心疼。”
李眠玉雖然有些傷心,但也不想皇祖父心疼,便去了樹蔭下。
可她這一等,一個多時辰很快過去,太極宮里未有朝臣出來,如今夏日炎熱,寧國公主嬌氣的小臉都紅撲撲的。
她再次勸李眠玉:“許是圣上今日有要事,公主,我們先回去。”
李眠玉還是皺眉不肯走,青鈴正要再勸時,聽到些動靜,偏頭看去,卻是貴妃。
往日優(yōu)雅淑慎的貴妃今日卻臉色蒼白,行色匆匆,額上的汗都將妝容洇花了。
貴妃根本沒看到樹蔭下的李眠玉二人,直奔殿門,姚總管出來,也不知兩人說了什么,貴妃面色蒼白惶恐,幾句話過后,便轉(zhuǎn)身就走,到最后竟是跑起來。
青鈴直覺今日不尋常,她再次開口:“公主,圣上許是真的有要緊事,我們不如先回去?”
李眠玉咬了咬唇,心異常怦怦跳了起來,有些不安,她沒應(yīng)青鈴這一聲,小跑著到殿門。
姚總管還在那兒,見了她過來,不等她開口,便低聲說:“公主還請回吧,今日圣上事多,怕是顧及不上公主了。”
“那等皇祖父忙完事了,我再來。”李眠玉這回沒有再倔,點點頭,小聲道。
姚總管遲疑了一下,點頭道:“到時奴婢派人來與公主說。”
青鈴松了口氣,忙撐著傘陪公主往回走。
回到殿中,青鈴見李眠玉情緒一直低落,想起一事,笑著吩咐宮女:“今日崔公子給公主遞的信與禮物呢?”
崔云祈是郡主之子,崔家長子,與李眠玉青梅竹馬長大,比她大了五歲,秉性溫柔高潔,在她幼時,皇帝便為他們指了婚,只待她及笄便能成婚。
一個月后李眠玉及笄,此時正是待婚時,崔云祈每日都會給她寫信,并附上些小玩意叫人送進宮來供她把玩。
李眠玉聽到青鈴的話,臉上總算有了點光彩,朝那宮女看去。
那宮女卻說:“今日還沒收到崔公子的信。”
李眠玉愣了一下,疑惑:“今日他沒寫信來?”
宮女搖頭,小聲:“沒有。”
李眠玉一下擰了眉,有些生氣了,她今日情緒本就低落,忍不住發(fā)了脾氣,“隨便他吧,若是他再送信來,誰也不許收了,給他丟出去!”
說罷,她氣呼呼回了內(nèi)室。
可當李眠玉在桌案前坐下,卻有些難言的心慌,怎么今日皇祖父和崔云祈都這樣奇怪?
她想不明白,腦中卻一再出現(xiàn)貴妃行色匆匆的樣子,隱約覺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眠玉猶豫了一下,抬頭看向跟進來的青鈴,道:“姑姑去打聽一下,宮里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青鈴也正有此意,點了頭就出去。
李眠玉則讓宮女給自己研墨,打算給父王和母妃寫一篇祭文。她再一個多月就要及笄了,這回她定要寫得更好些,這樣燒給父王母妃,想來他們定會有所欣慰。
青鈴回來時,李眠玉還在冥思苦寫,聽到動靜,便抬頭朝她看去。
“宮中并未發(fā)生什么事,許是今日朝堂上出了些事,這便不是奴婢可以打聽到的了。”青鈴語氣溫和,可心中卻也難掩焦灼。
她去了一趟貴妃那兒,找了相熟的宮人打聽,確實沒打聽出什么來,卻無意間看到幾個宮人行色匆匆,手里拿著打包好的包袱。
這讓她不得不多想。
李眠玉松了口氣,沒有再多問,專心寫祭文。
“已是午時,公主可要擺膳?”青鈴忍下心中不安,輕聲問。
李眠玉搖頭,她實無心情吃喝。
青鈴知她心情,沒有多勸,她看看天真嬌俏的公主,猶豫了幾番,閑著也是閑著,忍不住也去簡單收拾了些衣物鞋襪。
還不等李眠玉將祭文寫好,殿外忽然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她疑惑地抬起頭,不解怎會有人在她的殿中這樣亂走。
青鈴心中咯噔一下,忙從內(nèi)殿出去,來人是姚總管的干兒子姚方,往日這小子機靈能干,總笑瞇瞇的,這會兒卻是臉色煞白。
“姑姑,快簡單收拾些行李帶公主走,帶公主去外面藏些日子,圣上已是安排了人等著,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殿門外等著了,他雖年紀不大,卻是如今暗衛(wèi)里身手最好的,名字也沒有記錄在冊,叫燕寔,只是性格還未完全教化好,不過勝在忠心能干,最適合保護公主。”
青鈴聽得糊涂,一邊要姚方跟著自己往內(nèi)殿走,一邊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趙王與外敵勾結(jié),前些日子傳來的將叛軍擊退的消息為假,今日叛軍攻入城,已在宮門,姑姑快收拾行李!”小內(nèi)侍急得不行。
青鈴面色大變,姚總管是圣上親信,此話不會有假,她進了內(nèi)殿便抓起早就準備好的包袱,往里又塞了些細軟,“公主,我們需立即走!”
李眠玉茫然,一邊放下筆站起來,一邊有些緊張:“姑姑,我們?yōu)槭裁匆撸坑忠ツ模俊?/p>
青鈴深吸一口氣,快速將方才姚方所說復(fù)述給李眠玉,拉著她的手就往外走。
李眠玉聽得腦袋暈眩,身體一陣陣發(fā)麻,不由自主跟著青鈴走,“二皇叔他是瘋了嗎?”她話一頓,忽然想起來:“那皇祖父呢?”
青鈴根本不敢問姚方,圣上年邁,近些日子舊疾發(fā)作,一直在吃藥,只是在李眠玉面前掩去了虛弱,勉強故作精神的模樣,而依著圣上剛烈品性,自是不肯臨陣逃脫的。
何況趙王定是已經(jīng)入宮困住的圣上。
此時他們已經(jīng)到了殿外,依稀可見各處宮人行色匆匆。
李眠玉在青鈴沉默間已是想明白,立刻拉住她停了下來,“我不能就這樣走,我得去找皇祖父!”
青鈴自然是拖住她,“公主!圣上定有其他安排,公主且聽圣上的話,先出去尋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自古以來叛軍入宮,后妃與公主下場如何,奴婢不必說,公主讀過書,該是知道的!”
李眠玉臉色煞白,眼中已蓄了淚,抖著唇:“可皇祖父把我養(yǎng)大,我怎能自己逃命呀!”
青鈴輕聲說:“公主向來聽圣上的話,如今只是遵從圣上的令。”
李眠玉呼吸急促,卻搖了搖頭,“不了,我不走,父王母妃都不在了,要是、要是皇祖父也……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一想起今日還是父王忌日,李眠玉更是悲從心來,覺得冥冥之中是父王母妃在等自己,她淚眼模糊,聲音帶著哭腔,“我不走!我要和皇祖父和父王母妃一起……呃!”
她話還未說完,便覺世界顛倒了過來,她看不到青鈴姑姑溫婉的臉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打眼看去長得看不見鞋子的腿,是個男子,穿著一身黑。
周圍景象開始快速掠過。
“刺、刺客!姑姑,刺……是叛軍!”李眠玉愣神過后,反應(yīng)過來自己被人無禮地扛起來疾奔,不作他想,認定此等必是賊子,聲音哆嗦著惶恐喊青鈴,“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