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一道呈著血色的刀落下,落在掀開蓋子的菜桶里扭曲粘膩。
燕寔看到刀插進去的一瞬,渾身肌肉都繃緊了,抬手就要阻攔。
“寧國公主已出城,速去追!”有人縱馬而來,聲音急促威嚴。
那守衛的刀剛落下三分之一,聽罷立即拔出,顯然無暇再顧及這幾只菜桶,而燕寔伸過來的手狀似自然地按在了爛菜葉上,認真將菜葉重新壓嚴實了,再是不慌不忙問已是開始召集人手的守衛:“大人,小的可以走了嗎?”
守衛不耐地擺擺手。
燕寔才將菜桶蓋子一一蓋上,重新唯唯諾諾推著板車往外去。
菜桶里的李眠玉渾身發抖,虛軟無力,嘴巴微張著不敢動,分明方才已經吐掉了,但舌尖上還殘留著那蠕動的觸覺,她的眼里含著一包淚,臉色漲紅。
父王,母妃,皇祖父,今日怕是玉兒要與你們永別了。
玉兒怕是唯一鉆過菜桶,吃過蟲的窩囊公主,再無顏見人了。
這該死的暗衛,方才還死死按著玉兒的頭,阻止玉兒出去與叛軍同歸于盡,他讓玉兒經歷了這樣可怕的事,玉兒臨死前一定要帶他一起走。
城外的路磕磕絆絆,板車晃蕩得更厲害,李眠玉一邊在菜桶里顛簸一邊流淚,已是不知今夕是何年。
燕寔推著板車靠著路邊緣走,混在出城的人群里,避開了縱馬出去追人的叛軍,到一處林子時,自然地轉入,裝作要將菜葉傾倒在此的模樣。
無人注意到這酒樓小廝。
到了林子稍稍往里些的地方,燕寔動作飛快地將裝著李眠玉的菜桶搬下來,伸手將菜葉迅速拿開,往里看去,“公主可受傷?”
話音剛落下,便看見李眠玉淚流滿面地仰頭看來,她的腦袋上還頂著一塊冬瓜皮,顫顫巍巍地抬起手。
燕寔不知她要做什么,朝著她的手看過去。
那白嫩的手上此刻也沾了粘膩的爛菜葉。
“你可知道我的手心里有什么?”李眠玉的聲音哆嗦著,帶著哭腔,一時不知是傷心還是氣憤,嘴巴還怪異地半張著不肯合上。
燕寔低著頭,遲疑:“……爛菜葉?”
李眠玉眼睫上一顆淚珠滾下來,張開了手,他看過去,她的掌心里躺了兩截菜蟲。
燕寔剛想夸公主膽大,就聽李眠玉抖著聲說:“你可知它是怎么斷成兩截的?”
想起方才將那蟲吐出來時被這暗衛用力壓著腦袋咬斷蟲的瞬間,李眠玉又是一陣干嘔,她泣聲如啼,令聞者心碎。
燕寔沒吭聲,李眠玉再次仰起頭,哭著說:“剛才是我把它咬斷的!”
她的眼淚好像流不完一樣,嘴里一會兒念叨“我定是第一個吃蟲子的公主”一會兒又哭著說“我要死了,我要被蟲子毒死了,我還不如死在宮里,和父王母妃死在一處”一會兒又開始打嗝了,顯然是哭到傷心處了。
燕寔靜靜等她緩和情緒,等她開始打嗝了說不出話了,才抬手將她手心里的蟲子捉走丟掉,低聲告訴她:“這是菜蟲,無毒,吃了不會死。”
李眠玉一張臉花花綠綠的,聽到這話哭聲一頓,大眼睛看著燕寔。
燕寔聲音重了幾分:“這是菜蟲,無毒,吃了不會死。”
李眠玉沉默一會兒,忽略那作嘔的味道,恍惚間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既活過來了,李眠玉捂著胸深呼吸再三忍下惡心,含了一大包淚努力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怒瞪一眼燕寔:“還不快將我拉出來?”
燕寔拉著她的手臂將她拉起,李眠玉從菜桶里出來時,雙腿酸軟發麻,倚靠著他才堪堪站住,流著淚說:“我要立即沐浴,我要漱口!”
趁著這工夫,燕寔打量了一下李眠玉,沒見到什么傷口,不過還是問了一句:“公主可有受傷?”
李眠玉不知燕寔在說什么,在菜桶里時她滿腦子都是蟲,看不到別的,也感受不到別的,此時幾乎是丟掉了儀態咆哮聲:“我都吃了蟲了,難道還不算受傷嗎?”
燕寔:“……”
李眠玉淚流滿面:“我要沐浴,我要漱口!”
燕寔將包袱從菜桶里撈出來,凝神聽了會兒附近動靜,轉身背朝著李眠玉蹲下。
李眠玉抽噎著趴上了燕寔背,還故意將臉上粘膩的菜葉都蹭到他身上。
“啪嗒!”一聲,冬瓜皮從她頭上掉下來,李眠玉呆了一呆,盯著地上的冬瓜皮,想到剛才自己就是頂著這冬瓜皮和暗衛說話,瞬間難堪得哭聲更悲戚了一些。
燕寔穩穩當當起身,聽到耳邊嗚咽的聲音,心想,公主真是水做的。
他快速往林子深處疾奔。
天色漸暗,李眠玉漸漸哭累了,她中午什么都沒吃,這會兒終于覺得餓了,可她想到方才的菜葉,想到自己一身臭味,又沒有了胃口,趴在暗衛脖頸里,奄奄一息,“我要沐浴……”
燕寔聽罷,步子又快了一些,很快,小溪潺潺的聲音在夜色下清晰可聞,李眠玉抬頭,就著還未完全暗下來的天色,看到了前面的小溪。
她心中一喜,哭得沙沙的聲音都上揚了,“有水了!”
燕寔將她放下來,嗯了一聲,他作勢要背過身,“公主去洗吧,我守著?!?/p>
李眠玉臉上和花貓似的,眼睛紅紅地看向他,此時又有些猶豫和膽怯,“這溪里會不會有蛇?”
燕寔:“……”
他沒做聲,走到溪旁,抽下腰帶,李眠玉哎呀一聲,正要捂住眼睛,卻見燕寔手腕一甩,那根“腰帶”瞬間挺直,竟是一把劍。
他走到溪旁看了看,手中劍忽的往水底下一插。
李眠玉的心提了起來,不敢過去,聲音顫顫巍?。骸罢娴挠猩??”
燕寔轉過身來,手里那把細長的劍上串著一條手臂上的大肥魚,“只有魚,沒有蛇,公主怕魚嗎?”
李眠玉松了口氣,搖了搖頭,又說:“天太黑了,夜里我什么都看不清?!彼奈惨粑?。
燕寔讓李眠玉稍等,稍稍走遠了幾步,去撿了幾根樹枝,在溪邊堆了一堆,取出火折子點上。
火光一下亮起,周圍在李眠玉眼底一下清晰起來,她好奇問:“哪里來的火折子?”
燕寔:“酒樓后廚摸的?!?/p>
李眠玉剛才急著沐浴,這會兒又有些扭捏起來,這里是野外,還有個少年,且也沒有澡豆,沒有姑姑,她低下頭,情緒又低落起來。
燕寔沒有察覺,低頭開始處理那條魚,用軟劍利落地開膛破肚,見李眠玉沒有動,快速到稍稍下游些的地方沖洗了一下魚。
李眠玉低頭時聞到身上味道,那扭捏瞬間散去了大半,抬起頭來正要吩咐暗衛背過身,就見他把那血淋淋的魚拿去溪水里洗,立刻驚呼:“你這樣我怎么沐?。 ?/p>
少年暗衛提著魚回來,聲音平靜:“溪水源源不斷從上游往下流,公主在上游洗,下游的水碰不到。”
他將魚架在了火堆上。
李眠玉盯著那魚,摸了摸肚子,她自中午就沒吃過東西了,此時也沒有怪暗衛的無禮,神思縹緲地哦了一聲。
燕寔不等她多說,先將青鈴姑姑給的包袱放在溪邊,往地上一坐,背對著溪水。
李眠玉深呼吸一口氣,低著頭顫顫巍巍地解開了衣衫,從那粗布衣裙到姑姑為她縫制的綿軟緞面的中衣,再到肚兜,最后脫去了掩在裙下的那雙宮鞋和襪子。
她猶豫著踩進水里,沁涼的溪水從腳背上流過,在夏夜里舒服至極。
李眠玉在宮中時從沒有這樣玩水的時候,覺得十分新奇,只一瞬過后便彎腰蹲下身去,掬起水沖洗身上的汗漬,整個人都清爽了起來,爛菜葉和臭蟲子仿佛從來沒有來過,噩夢漸漸遠去。
水剛過李眠玉小腿肚,她解下頭上布包,散下頭發,低著頭動作生疏地搓洗頭發。
從水里仰起頭時,她嗅到了空氣里魚的香氣,下意識偏頭朝岸邊看去。
火光亮著,少年暗衛的身影清晰,他脊背挺直,似一直繃緊了身體,高高的馬尾柔順地垂在脖頸里,沉靜淡定。
李眠玉想到荒郊野外還有個人,稍稍心安。
即便是夏夜,在溪水里泡久了也會冷,李眠玉打了個冷顫后便從水里起來,沾了水的頭發又厚又沉,從前都是青鈴姑姑或是宮人替她打理,此時她憑著些許記憶,手忙腳亂捧著頭發擠了擠,蹲下身去翻開姑姑收拾的大包袱。
一看到大包袱,李眠玉眼底又濕潤起來,因著姑姑收拾得急,里面亂亂的,卻從鞋襪到貼身衣物都齊全,一堆金釵金簪雜亂放著,李眠玉沒有多看,先隨意抽出件衣服細細擦身上的水。
燕寔在此時卻忽然警覺地抬起頭,看向那一處的林子,凝神聽,忽的繃緊了身體,一下將火堆熄滅。
此時天已經徹底暗下來了,沒有了火光,李眠玉就是睜眼瞎,她什么都看不見了,一下驚呼,“你做什么?”
燕寔卻已經丟掉了手里的魚,拿著劍站起身,與此同時,狗叫的聲音在夜色下乍然響起。
李眠玉臉色一白,抱著懷里那件擦身的衣物僵住。
燕寔看著從林中出來帶著狗追上來的穿著軍甲的追兵,立即回身,“走!”
可李眠玉赤身裸、體,又什么都看不清,她慌亂地想彎腰摸地上的包袱,聲音顫抖:“我、我還沒穿衣服,我看不見!”
燕寔蹲下身想要幫她尋地上包袱里的衣物,可此時身后忽然大亮,是尋來的追兵點了火把。
李眠玉臉色慘白,神色恍惚地看著朝著這邊奔來的追兵,身體開始發抖。
燕寔迅速將包袱包好,往臂上一掛,轉身抽出李眠玉懷里的衣服,將她一裹,就要扛起她跑。
“咻——!”一支箭朝著燕寔射來,他迅速避開。
李眠玉失去所有力氣,白著臉踉蹌著倒在地上。
第二支朝著燕寔的箭又飛來。
燕寔回身拿劍斬開,迅速拿起李眠玉丟在地上的粗布裙往身后旋擋箭雨,他彎腰去拉地上的李眠玉,“公主!”
李眠玉腦袋里嗡嗡嗡的,想到自己赤身被這么多人看到,已是不想活了,聽到燕寔聲音茫茫然抬頭。
“交出公主,饒你一命!”有人在不遠處喝道。
燕寔彎腰,單手抱起公主往肩上一扛,只當沒聽到,迅速躍過溪水,往另一處山林狂奔。
身后箭雨不斷呼嘯而過,李眠玉渾身虛軟,仿佛離了魂。
燕寔不斷回身擋箭雨,速度自然慢了下來,很快被追了上來,他將李眠玉放到樹旁,一個縱躍,劍光在黑夜里如白練,速度極快地沖過去,殺氣橫生,少年腰肢柔軟敏銳,幾乎在靠近追兵的瞬間,便將其一劍封喉。
他殺起人來不要命,也絲毫不在意砍向他身上的刀劍,肩上被刺上一劍的同時,他手里的劍已經連殺三人。
血灑在李眠玉臉上,血腥味在周圍蔓延,李眠玉的魂魄仿佛終于在此刻回籠,她滿臉的淚,睜大了眼看著燕寔殺人,呼吸急促。
似乎聽到身后動靜,燕寔回頭,一雙帶著彎弧的眼在黑夜里冷酷卻又讓人心安:“跑?!?/p>
李眠玉被那雙眼里的氣勢驚到,抖著腿站起來,下意識便聽從,胡亂系上衣服,轉身往林子深處跑。
她赤著腳,腳底很快被碎石磨破,疼得眼淚直流,卻不敢停下來,身后狗叫聲不絕。
燕寔連殺三人,余光卻發現另有一撥暗衛打扮的人,趁著方才亂時,已是往林中疾奔。
他眉眼一凜,再不戀戰,拿起被衣服卷住的箭,用力抬手一甩,靠近的追兵倒下一批,他轉身就去追李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