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的頂燈在凌晨三點依然亮著,沈默的指節抵著桌沿,手機貼著耳朵,聽著蘇晚螢那邊傳來翻動鑰匙串的輕響。
他能想象她此刻的模樣——大概正穿著博物館常穿的月白棉麻衫,發尾還沾著剛從資料室出來的灰塵,卻連睡衣都顧不得換就往他這兒趕。
“我在地下車庫了?!疤K晚螢的聲音帶著跑動時的輕喘,“你父親的日記在保險柜最底層,我用防潮袋封著?!?/p>
沈默把手機夾在肩頭,快速扯下乳膠手套。
解剖臺邊的臺燈被他轉向墻面,冷白的光在瓷磚上投出細長的影子。
他摸到實驗柜第三層的酒精棉片,用力擦了擦掌心——不是為消毒,是想擦掉方才摸信紙時,那種被無數細纖維纏住指尖的錯覺。
門被推開時,他正對著顯微鏡調整物鏡。
蘇晚螢的影子先落進來,帶著一股舊書紙頁特有的檀木香。
她懷里抱著個深褐色牛皮紙袋,袋口用博物館專用的火漆印封著,紅蠟上還壓著“慎存“二字。
“你父親在博物館做研究員時,所有私人筆記都存這里。“她把袋子放在桌上,指腹輕輕撫過火漆,“上次整理舊檔案,我特意申請了調閱許可?!?/p>
沈默的喉結動了動。
他記得父親最后一次抱他時,身上也是這種混合著油墨和松節油的味道。
他扯過火漆刀,刀刃碰在蠟封上發出脆響,像極了父親拆信時的動作——當年母親總說,老沈拆信封比驗尸還認真。
日記本的封皮是深綠色燈芯絨,邊角磨得發毛。
翻開第一頁,鋼筆字力透紙背:“1998年3月12日,晚螢出生,我在產房外寫的第一筆。“沈默的指尖頓住——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父親寫“晚螢“的名字,和母親日記本里歪歪扭扭的“小晚“不同,每個筆畫都收得極穩,像在刻一塊碑。
比對進行到第七頁時,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蘇晚螢湊過來看,見他在兩張紙間夾了透明描圖紙:上面是父親日記里的“在呢“,下面是母親信末的“回來“。
“你看這個'在'字的豎鉤?!八闹讣浊弥埫妫案赣H所有表達存在的詞,從不用'回來',只說'在呢'、'沒走'?!八侥赣H的信,最新那封末尾的“你回來就好了“被紅筆圈出,“她總在等一個'回來',可父親這輩子,連'再見'都說的是'我在樓下等你'?!?/p>
蘇晚螢的睫毛顫了顫:“所以你要......“
“偽造一封回信。“沈默從抽屜里取出父親生前用的英雄牌鋼筆,筆帽內側還刻著“沈學謙1985“。
他擰開墨水瓶,深藍墨水在玻璃管里晃出漣漪,“用他的語氣,說他從未在'那邊'等,說他在她燒信時就已經放下?!?/p>
“落款呢?“
“末筆輕挑,不封口?!吧蚰匿摴P懸在信紙上,“父親簽名時最后一筆總愛往上挑,像小時候教我寫'人'字時說的——留口氣,別堵死?!?/p>
鐵盤擺在解剖臺中央,冷得硌手。
沈默把兩封信并排碼好,母親的信邊角已經卷翹,父親的“回信“墨跡未干,還泛著濕意。
他摸出防風打火機,火苗竄起時,腦電監測儀的電極片正貼在他太陽穴上——這是林導連夜送來的,說要記錄“殘響“干涉時的腦波變化。
“開始了?!八麑諝庹f,像是在對某個看不見的觀眾宣告。
火焰舔過信紙邊緣的瞬間,監測儀發出“滴“的一聲。
沈默盯著屏幕,α波原本平緩的曲線突然跳起兩個尖峰,像兩個人在對話時的腦波共振。
他數著秒:1.2秒,1.3秒,雙峰消失,儀器重新歸于平穩。
灰燼升起來了。
解剖室沒有風,可那些黑色的碎屑卻逆著重力往上飄,在離桌面三十厘米的地方停住,緩緩拼湊出兩個字——“謝謝“。
蘇晚螢捂住嘴,睫毛上沾著水光。
沈默的手指摳進鐵盤邊緣,直到“謝謝“散成星屑,才敢松一口氣。
“結束了?“蘇晚螢的聲音帶著顫音。
“應該......“
“?!?/p>
手機在桌上震動,是林導發來的視頻。
沈默點開,畫面里是他方才焚信的監控錄像。
慢放中,灰燼凝聚成“謝謝“的瞬間,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了抬,食指和中指微蜷,像是要去接什么。
“可能是肌肉記憶?!八P掉視頻,聲音比剛才更輕。
這夜他沒睡。
解剖室的長沙發上堆著母親的病歷,他翻到最后一頁:“2016年11月7日,患者自述'他今天回了信,說在樓下等我',情緒穩定?!白o理記錄里夾著張便簽:“老太太總對著空氣笑,說'老沈的字還是那么硬',可我們從來沒見過信。“
清晨五點,他在浴室擰開水龍頭。
鏡面很快蒙了層白霧,他正要用袖子擦,卻見水霧里緩緩浮出一行字:“這次我燒了,你滿意了嗎?“
筆跡是母親的,每個“了“字的鉤都帶著她特有的弧度。
沈默的后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伸手去摸,水霧里的字卻像有生命般躲開,沿著鏡面邊緣游走,最后停在左下角,和他七年前在母親日記本里見過的某頁批注重疊——那時他剛上法醫大學,母親在日記里寫:“小默的解剖刀比我握筆穩,可他不知道,有些信,燒了才是寄出去?!?/p>
“叩叩?!?/p>
老張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郵局退休職工特有的沙?。骸靶∩虬?,我給你帶了樣東西?!?/p>
老人手里的鐵盒裹著藍布,布角繡著“和平路郵局“的字樣。
他掀開布,鐵盒上的紅漆已經剝落,露出底下的銹跡:“你媽以前常來寄信,可每次走到郵筒前又折回來。
她說'寄出去就真斷了',我就幫她收著?!?/p>
五只退信封躺在盒底,郵戳日期都是父親的忌日:3月21日。
沈默拆開最上面那封,里面沒有信紙,只有張折疊的空白頁。
他倒了點顯影液上去,空白頁漸漸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壓痕——全是“你回來就好了“的反寫,像是有人用盡力氣在背面描摹,把正面的紙都頂破了。
“她不是在寫信?!?/p>
小舟的聲音從翻譯器里傳出,帶著機械的失真。
她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指尖抵著信封,渾身抖得像片葉子。
她的手語打得很快,翻譯器跟不上似的結巴:“她、她在聽......聽回音。
每、每封空白信,都是她假裝收到的......'回信'?!?/p>
沈默的呼吸突然停滯。
他翻出母親的護理記錄,所有“幻覺對話“的內容都對上了——“老沈說今天降溫,要加毛衣“對應她信里寫的“我今天給你織了件毛衣“;“他說解剖刀別握太死“對應她信里的“小默最近總熬夜,你勸勸他“。
“閉環?!八犚娮约赫f,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她既是寫信人,也是收信人。
她用空白信假裝收到回信,用'幻覺'維持對話。
而我......“他看向桌上那疊被“殘響“影響的尸檢報告,“我正在變成新的寫信人?!?/p>
解剖室的顯微鏡下,焚信的灰燼在載玻片上排列成螺旋結構。
沈默調大倍數,那些碳化顆粒的振動頻率——和母親信紙上蛋白質沉積的心跳波形,完全一致。
他猛地合上樣本盒,抓起手機撥通林導:“它沒消失,它只是換了載體。
現在......“他的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病歷,上面母親的字跡和他新寫的尸檢報告重疊,“它在我腦子里寫信。“
夜風從窗戶縫里鉆進來,吹得書桌的草稿紙嘩啦翻頁。
沈默下意識去按,卻見紙頁背面不知何時多出一行字,墨跡還帶著濕意:“這次,輪到你收信了。“
“叩——“
門被推開,蘇晚螢的聲音帶著急促:“林老師說他下午能來,他研究過類似的......“她的話頓住,順著沈默的目光看向那張草稿紙。
紙頁在風里輕輕顫動,新寫的字在晨光里泛著淡藍,像是用英雄鋼筆寫的——和父親生前用的那支,一個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