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三日沒見,月梔幾乎要認不出面前的婦人。
她穿著一身破棉衣,秀長烏黑的頭發用一根枯木挽在后腦搖搖欲墜,整個人又瘦又黃,哪還有半分富態模樣。
被她抱在懷里的長孫華青也瘦的像個小猴似的,臉色烏青,顯然是被凍病了。
“我聽說你在看守里有人脈,能不能弄點藥來,青兒已經燒了一天了,再這么病下去,她會死的。”
崔文珠哭紅了眼,在月梔和裴珩錯愕的眼神中,跪倒在了他們的馬車下。
“從前是我豬油蒙了心,打了你,本沒臉來求你,但是青兒是我的命,她還那么小,我作下的孽不該報應到她身上……只要你愿意救她,就算打我十巴掌,我也絕不吭聲?!?/p>
為了不引人注目,二人的馬車向來是在車隊的最后面,夜晚停下休息,車夫會把馬車趕到跟其他馬車稍微拉開點距離的隱秘地方。
崔文珠能找過來,指定是盯了他們的車一整天,如今低三下四的哭求,只為了給女兒爭取一線生機。
在宮中生存時,月梔是個愛記仇的人,誰待她不好,她便遠遠躲著,再不理那人了。
如今卻不同,同為階下囚,處境都不容易,何必給自己結仇。
“我給你弄來藥,你能給我什么呢?”月梔問她。
崔文珠愣住了,她現在一無所有,值錢的衣裳早就賣掉,換成了棉衣和大餅,哪還有東西能給人。
“你想要什么,我想辦法去弄?!?/p>
月梔還真有想要的東西,指指她松散的發髻,“我想取一半你的長發?!?/p>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尋常人萬不會叫人剪了頭發,崔文珠猶豫片刻,低頭看氣息越來越微弱的女兒,咬牙下定了決心。
“你想要就拿去?!闭f著取下枯木,散了一頭長發。
月梔從她發里剪了一半出來,用油紙包好放起來,給她拿了三副風寒藥,又把兩人沒吃完的一大碗紅薯粥送給她。
崔文珠喝完粥,抽泣道:“今日的恩情,我們母女日后自當報答?!?/p>
月梔并不應,她拿傷寒藥換了發絲,崔文珠并不欠她什么,若說是那一巴掌,他們母女落魄到如此地步,無人相助,已是她們的報應。
二人走后,裴珩從旁扯了扯她的袖子,小聲問:“你是因為我才救她們的嗎?”
為他?
月梔恍然記起來。
“對啊,她們是你的舅媽和表妹……”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剛只想著弄些頭發來練發繡,練好了,以后繡一幅能賣不少錢呢?!?/p>
裴珩無奈的笑了一下,不止月梔忘記了,崔文珠也壓根沒把他放在眼里——往日對他諂媚,如今他沒了價值,在他們眼里便連句問候都是浪費口舌。
月梔沒想那么多,更不明白男孩心里的彎彎繞繞,轉頭收拾東西去了。
*
越往北,馬車的速度越慢,天氣一天冷過一天,枯黃的樹葉被寒風吹落,草木枯萎,露出霜白的土地。
轉眼過去十幾天,押送隊伍抵達燕京,一個人等下了馬車就被拉到當地府衙大牢,收押記名。
由于罪名不同,月梔與裴珩被迫分開,被拉到了罰沒為奴的女囚堆里。
來到不熟悉的地方,她心里害怕,只緊緊抱著自己的包袱,被人關進牢里,等待處置。
“瞧你跟廢太子整日形影不離,還以為你跟我們不同呢,沒想到也是罪奴的命?!?/p>
袖玉屈膝坐在墻角,跟長孫府的一眾侍女坐在一起。
月梔聽到聲音看過去,發現袖玉瘦的厲害,臉上都瘦出骨相了,而一向她結伴的采鶯,此時正跟另外幾個侍女坐在一塊,她們不僅有棉衣穿,面色也精神很多。
她想:她們一定也像她一樣在身上藏了錢,才沒在路上挨餓受凍。
月梔抱著包袱,走到采鶯那邊,跟她們隔著距離坐下了。
袖玉頓時瞪圓了眼睛,站起來指著她們大叫,“瞧瞧,都是一群沒臉沒皮的,就指著勾引男人過活,不知廉恥!”
月梔聽得云里霧里。
她在說什么?誰勾引男人?
一向嘴皮子快的采鶯,這會兒理都不理袖玉,只往月梔的方向瞥了一眼,瞧見她懵懂的眼神,露了個可憐中帶著些羨慕的表情,便轉過臉去了。
過了一會兒,燕京府衙的獄卒過來開鎖,點了幾個人,把她們帶走了。
月梔知道這回事,義兄跟她說過,罪奴可以被贖買,三天沒人贖,就會被拉到大街上去賣,時間長了還賣不掉的話,會被送到官府做最低等的苦役,做一輩子勞力。
聽義兄說的時候,她便害怕,自己小時候被買賣過好幾次,那種供人挑選,被人打量的感覺,真的很難受。
她從牢門外收回視線,默默抱緊懷里的軟包袱,幻想像在馬車上度過的每一個夜晚一樣,此刻正抱著溫暖柔軟的裴珩。
有人陪著自己,心就沒那么慌了。
有棉衣穿的侍女們都被帶出去了,采鶯也走了,她走時,袖玉還指著她的后背罵罵咧咧,采鶯卻沒有回頭看一眼。
獄卒帶著人走遠,牢里死氣沉沉。
突然,一雙手伸向月梔的包袱。
她抱緊包袱不撒手,抬眼看去,是面目猙獰的袖玉。
“你放開!”月梔怒了。
袖玉哪里聽得進去,她只想著自己沒能勾搭上一個愿意為自己贖身的男人,不知還要在牢里受多少苦,傻乎乎的月梔是她眼下唯一能搶的人,不求有多少好東西,能搶到口吃的也行。
月梔警告無果,從腰間掏出小刀來,毫不猶豫的滑向袖玉的手臂,刮破了單薄的宮女服,在她胳膊上劃下一條長長的傷口。
袖玉吃痛,慌忙松開,看自己胳膊上流出血來,嚇得哭出來,慌得直后退。
周圍的侍女見狀,紛紛遠離月梔,看她的眼神都帶上了驚恐。
月梔自己也沒想到,義兄隨手送她切銀子的小刀,竟然被她劃到了人身上。
利刃劃破肌膚的觸感讓她頭皮發麻,回過神來才發現刀刃上還在滴血,像是留下的罪證。
她急促的呼吸,抓了地上發霉的干草擦掉刃上的血,鼓起勇氣道:“別再過來了,是你先搶我東西,你活該?!?/p>
說完把小刀收回去,不敢再坐在地上,起身去遠離她們的地方站著,兩不相擾。
袖玉蜷在墻角哭,聲音煩人的厲害。
月梔才要哭,在宮里她就被袖玉欺負,如今大家一起落難,都是罪奴,袖玉竟然還敢欺負她,真是頂頂討厭的人。
她冷哼一聲,一次都沒看她。
太陽逐漸西移,等待變得焦灼。
終于,獄卒又走了過來,在一眾殷切期待的目光中,月梔被帶了出去。
牢門被再次鎖上,那些充滿艷羨的眼睛變得絕望,被贖走的機會渺茫,未來不知何去何從。
月梔跟著獄卒向外走,出了大牢,見到了將她贖買出來的張平安。
著急問:“義兄,你知道裴珩在哪兒嗎?”
“他和那幾位長孫家的主子身份不同,都被挪去菩薩廟里了,現下還不知道燕京府衙會如何處置他們?!?/p>
“菩薩廟……”月梔喃喃,背上包袱就往府衙外頭跑。
“哎呦!”張平安三兩步追上她,拽住她的袖子,悄聲跟她說,“好妹子,你現在已經是平民,眼下該想想往后怎么過日子,別再摻和小公子的事了。”
聞言,月梔愣住了。
義兄是讓她不再管裴珩了?
先前是當著兩人面,張平安不好把話說太實,這會兒兩人私下說話,才把真心話都告訴她。
“小公子的罪名不小,無論是被罰去屯田、做苦役還是與人為奴,都沒有翻身的機會了,你在城里找家繡坊做活,養活自己不成問題,可帶上他……他連吃飯穿衣都要人伺候,只會拖累你?!?/p>
“他享了九年的富貴,才要開始吃苦,你卻是勞累了十年,該為自己想想。你在燕京呆幾年,我就能想辦法把你接回京城,咱們跟娘一起好好過日子,不比伺候人好嗎?!?/p>
雖然都是干娘的心頭寶,這受伺候的主子和義妹孰輕孰重,他分的很清楚。
張平安好聲哄她,月梔聽在耳里,心亂如麻。
裴珩是個燙手山芋,一路上連看守都不愿意招惹他,現下到了流放地,若沒有皇帝親自赦免,他一輩子都無法離開北地。
如義兄所說,他會是個負累。
可是……可是……
月梔咬住了下唇,怎么都無法同意義兄的主意。
獨善其身是好,做繡活養活自己也不難,難的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一個可信的知心人。
“義兄,裴珩他不是只會被人伺候的草包,他很聰明,懂得也比我多……”
她極力想說清裴珩的好,卻不敢說出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渴望。
感受過與他相伴的歡喜,睡過被他捂得熱乎乎的被窩,她再不想孤單一人了。
“我要去找他。”
*
菩薩廟里,崔文珠母女和長孫家的長子和次子都陸續被放走了,只留下此次流放之列中罪名最重的長孫儀和裴珩。
燕京冬日的夜來的格外早,漏風的窗戶透進夕陽的余暉,不帶溫度的暖光照在落魄的二人身上,是那樣刺眼。
長孫儀形容枯槁,繡著精細花紋的錦衣臟污不堪,盤腿坐在蒲團上。
隔著菩薩像,裴珩站在另一邊,穿著干凈的藍色棉衣,踩著厚實溫暖的皮靴,望著窗外的夕陽想讓自己靜心,卻總忍不住望向院外緊閉的廟門。
她什么時候才來呢……
從中午等到黃昏,他的心都要焦了。
“你還在等那個小丫頭?”長孫儀冷哼一聲,拉碴的胡子掛在臉上,顯得整個人頹廢又陰險。
他嘲諷,“別等了,她不會來了?!?/p>
聞言,裴珩扭頭狠狠瞪他,“她跟你不一樣,別拿你的壞心思揣測她,好歹你還是我舅舅,別讓我惡心你?!?/p>
稚嫩的聲音顯出令人膽寒的威勢,長孫儀恍然一愣,忍不住笑出聲。
“是個人都知道你我身上的罪名要背一輩子,帶著你我便一輩子無法翻身,難道她不找個燕京的男人嫁了,會要你一個只會拖累人的黃毛小兒?”
她可以找個人嫁了……
裴珩氣惱的心突然冷下來。
他都快忘了,月梔心思單純,卻比他大六歲,與那些侍女差不多年紀,自然可以像她們一樣,找個男人做夫妻,安穩的過日子。
兩下相較,自己只是個累贅,幫不上她,還會因為身上的罪名拖累她。
緊閉的廟門仿佛他今后的人生,沉重破敗,再不會有人觸及,任由他在這無人問津的牢獄里落灰、死去。
他漸漸垂下眼睫,看著照在地上的光變暗、消失,最后只剩一片漆黑。
“嘭!”
黑暗里,廟門從外頭被猛的推開。
少女執著一盞燈籠,一路跑來,鬢發散亂,溫暖的光照亮她柔和清麗的面龐。
裴珩聞聲抬頭,對上門外人熟悉的眼眸,視線相觸的瞬間,就見她眼底的緊張和憂心如霜雪般融化,綻放出比春日桃花還要美麗的笑意。
“裴珩,我來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