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口的陰影仿佛一團有生命的濃墨,在寂靜中緩緩蠕動。那“吱呀”聲后,一切又歸于死寂,只有三人壓抑的呼吸聲在塵埃中交織。蘇硯秋將林晚秋護在身后,身體微微前傾,像一只蓄勢待發(fā)的獵豹,手中的鋼筆被她握得指節(jié)發(fā)白,冰冷的金屬觸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腳步聲再次響起,沉重而規(guī)律,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從樓梯上走下來。那不是一個鬼鬼祟祟的竊賊,更不像一個慌亂的兇手。來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場,仿佛這間廢棄的店鋪本就是他的領地。
一個高大的身影終于從陰影中走出,投下一片壓迫感十足的影子。他穿著一身便服,深色的夾克和長褲,但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的冷硬與威嚴,卻比制服更加懾人。
是陸景淵。
他看到持筆戒備的蘇硯秋和一臉驚魂未定的林晚秋,銳利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意外,但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沉穩(wěn)。
“蘇小姐,”他的聲音在空蕩的店鋪里顯得格外低沉,“看來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蘇硯秋緊繃的神經(jīng)緩緩松弛下來,但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褪去。她收起鋼筆,語氣清冷地問:“陸探長不走正門,倒是喜歡翻窗入戶?”她眼尖地瞥見二樓一扇窗戶的插銷是開著的。
陸景淵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目光掃過她們腳邊的木箱和那張照片。“巡捕房辦事,有時也需要一些非常規(guī)手段。我的人查了一夜,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這里。”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本子,翻開一頁:“榮記木行。昨夜我們的人去查訪,老板矢口否認近期有大宗松香交易。但有個伙計私下透露,半個月前,木行確實賣出過三大袋松香,買主沒有留名,只說送到南市一個地方。我們順藤摸瓜,查到了這家已經(jīng)關門的錦繡閣。”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蘇硯秋身上,帶著幾分探究:“而你,蘇小姐,又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直覺,還有我助手的本事。”蘇硯秋沒有詳談,而是將那張舞女的照片遞了過去,“看看這個。”
陸景淵接過照片,瞳孔微微一縮。“第一位死者……她果然和這里有關。”他抬頭,看著蘇硯秋,這一次,眼神里再無半分輕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等的、甚至帶著一絲贊許的凝重。“法醫(yī)在小雅的胃里發(fā)現(xiàn)了***,證實了你的推斷——她們是在非自愿的情況下中毒的。兇手先用藥物讓她們失去反抗能力,再完成他那套詭異的殺人儀式。”
兩個來自不同世界、循著不同路徑的調(diào)查者,此刻,他們的線索終于匯聚成了一個清晰的焦點——錦繡閣和它失蹤的主人,秦師傅。
“秦師傅人呢?”林晚秋忍不住插嘴問道,她的小臉因激動而泛紅,“他會不會就是兇手?”
“不像。”蘇硯秋和陸景淵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
兩人對視一眼,蘇硯秋率先開口,條理清晰地分析:“店鋪里的一切都顯示主人是倉促離開,連吃飯的家伙都沒帶走。如果他是兇手,策劃了如此周密的連環(huán)殺人案,沒理由會留下這么多線索,然后像個喪家之犬一樣逃跑。他更像……另一個受害者,或者說,一個被滅口的知情人。”
陸景淵點頭表示贊同,補充道:“我更傾向于,有人利用了他的手藝和這家店鋪,來制作那些殺人的旗袍。秦師傅很可能發(fā)現(xiàn)了什么,所以才被‘處理’掉了。”
迷霧似乎被撥開了一角,但露出的卻是更加深不見底的黑暗。一個手藝精湛的老裁縫,一家聲名在外的木行,三位無辜的年輕女性,他們被一只看不見的手串聯(lián)起來,推向死亡的深淵。
“現(xiàn)在怎么辦?”林晚秋看著兩人,感到一絲無力,“秦師傅下落不明,木行老板又不肯說實話,線索好像又斷了。”
“官方的線索斷了,但地下的沒有。”蘇硯秋的目光轉(zhuǎn)向林晚秋,眼神里帶著一種信任,“晚秋,你認識的那個‘百曉生’張,能不能打聽到秦師傅失蹤前的行蹤?比如他有沒有欠債,或者和什么人結(jié)了仇?”
“‘百曉生’張只知道明面上的事,這種見不得光的秘聞,得找另一個人。”林晚秋的表情嚴肅起來,“城隍廟,有個瘸腿的乞丐,大家都叫他‘陳老鬼’。他不是普通的乞丐,是滬上最靈通的‘消息樹’。只要價錢給倒位,就算是法租界總董昨晚吃了什么,他都能給你打聽出來。不過……他脾氣古怪,只收現(xiàn)大洋和一種東西。”
“什么東西?”陸景淵問道。
“上好的女兒紅。”
蘇硯秋眼中閃過一絲決斷:“我們?nèi)フ宜!?/p>
陸景淵沒有反對。他知道,有些陰溝里的秘密,是巡捕房的警徽照不亮的。他看了一眼蘇硯秋,這個女人總能在他覺得山窮水盡時,找到一條意想不到的野路子。
“我跟你們一起去。”他說。
半小時后,城隍廟。
與霞飛路的洋派和福州路的文氣不同,這里是上海最市井、最鮮活,也最龍蛇混雜的地方。空氣中彌漫著香燭的煙火、油炸食品的香氣和擁擠人潮的汗味。叫賣聲、說書人的醒木聲、孩童的哭鬧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曲嘈雜而充滿生命力的交響樂。
林晚秋熟門熟路地帶著兩人穿過人流,拐進一條狹窄的背街小巷。巷子里的光線頓時暗了下來,墻角滴著污水,空氣中多了幾分霉味。
巷子盡頭,一個土地廟的破敗屋檐下,蜷縮著一個身影。那人衣衫襤褸,頭發(fā)像一團亂草,一條腿以不自然的姿勢扭曲著。他面前放著一個破碗,里面卻空空如也,顯然他不是為了乞討。他正低著頭,用一塊碎瓦片,在地上專注地畫著什么,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他就是陳老鬼。”林晚秋低聲說。
蘇硯秋走上前,將兩塊銀元輕輕放入破碗,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陳老鬼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卻連頭都未抬,只是沙啞地開口:“不夠。”
蘇硯秋并不意外,她又從隨身的手袋里取出一個小巧的酒葫蘆,拔開塞子,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間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陳老鬼的鼻子猛地抽動了幾下,終于抬起了頭。他有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和一雙與他乞丐身份極不相稱的、銳利得像刀子一樣的眼睛。那雙眼睛在蘇硯秋和她身后的陸景淵身上掃過,最后貪婪地落在了那個酒葫蘆上。
“二十年的女兒紅,狀元樓的貨。”蘇硯秋緩緩說道。
“好東西。”陳老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出黑漆漆的手,“拿來。”
蘇硯秋卻將酒葫蘆收了回去。“消息換酒。”
“說吧,想知道什么?”陳老鬼的目光又回到了地上,繼續(xù)用瓦片畫著那些無人能懂的鬼畫符。
“錦繡閣的秦師傅,三個月前失蹤了。我想知道,他去了哪,或者說,被誰帶走了。”
陳老鬼的瓦片在地上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音,他停了下來,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秦老頭啊……手藝是好,可惜,沾了不該沾的東西。”
“什么東西?”陸景淵追問。
“賭。”陳老鬼吐出一個字,“在十六鋪的地下賭場,欠了一大筆錢。債主不是別人,正是榮記木行的老板,王金福。”
這個消息讓三人心頭一震!榮記木行不僅賣給兇手松香,還是失蹤裁縫的債主!兩條線索完美地交匯在了一起!
“王金福只是個放貸的,”陳老鬼似乎來了興致,又多說了幾句,眼睛里閃爍著一絲狡黠的微光,“他背后,可還有個大人物。秦老頭失蹤前幾天,有人看見他被王金福的人從裁縫鋪里拖出來,塞進了一輛貨車,車上裝的,都是榮記木行的木料。至于那車開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你一定知道。”蘇硯秋的語氣篤定,她將酒葫蘆放在地上,往前推了推,“最后一條線索,換這壺酒。”
陳老鬼盯著那壺酒,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他用瓦片在地上畫了一個潦草的圖案,像是一個碼頭的標志。
“黃浦江邊,靠近楊樹浦的第七號碼頭。那里有個榮記木行的廢棄倉庫。秦老頭,八成就在那兒,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說完,他一把抓過酒葫蘆,仰頭就灌了一大口,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再也不看他們一眼,仿佛剛才的對話從未發(fā)生過。
蘇硯秋和陸景淵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與急迫。
廢棄倉庫……這絕不是一個好兆頭。
“走!”陸景淵當機立斷,“我立刻回巡捕房調(diào)人,封鎖第七號碼頭。蘇小姐,你……”
“我跟你們一起去。”蘇硯秋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秦師傅是解開所有謎團的活鑰匙,我必須親眼見到他。而且,”她的目光變得深邃,“我懷疑,那個倉庫里,可能藏著比一個失蹤的裁縫更重要的東西。”
比如,那些殺人的旗袍,是在哪里被最終完成的。
陸景淵看著她堅定的眼神,沒有再拒絕。他知道,這個女人的決心,無人能擋。
滬上的天空又開始飄起細雨,迷霧漸濃。一輛黑色的奧斯汀轎車和幾輛警用摩托風馳電掣地駛出市區(qū),朝著陰沉的黃浦江岸線疾馳而去。他們都預感到,在那座廢棄的倉庫里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風暴的中心,一個足以將所有人都卷入其中的血色旋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