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灰色的總行會議室像個被擰緊的鐵盒,空調風裹著陳年紙頁的油墨味、墻角咖啡機的焦糊味,還有紅木桌縫隙里滲出來的舊木蠟油味,一股腦灌進衣領。郭海林縮了縮脖子,指尖無意識地掐著調研數據的邊角——那疊A4紙已經被他捏得卷了邊,印著“浙西農村小微企業調研報”的標題皺成了一團,像只被踩扁的蝴蝶。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從手腕一直蔓延到指根,像幾條蟄伏的蚯蚓,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皮膚。
主位上的行長還在敲桌面。那是只保養得極好的手,指腹泛著淡粉,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敲在紅木桌沿上發出“嗒、嗒”的聲音,每一下都像敲在郭海林的心上。
行長姓陳,叫陳敬山,鬢角藏著幾縷白發,金屬框眼鏡后面的眼睛像浸在冰水里的玻璃球,沒有一絲溫度。他穿著熨得筆挺的深灰色西裝,領口處別著一枚銀質胸針,是總行去年頒發的“年度最佳管理者”勛章,此刻正閃著冷光。
“郭主任,”陳敬山開口了,聲音像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茶水,帶著股子寒氣,“你剛才說,普惠金融要重點向農村小微企業傾斜?”他把“農村小微企業”幾個字咬得特別重,像在嚼一塊沒煮爛的生姜,“去年咱們江南分行給農村企業的貸款壞賬率是多少?12%!”他突然提高了聲音,桌上的茶杯震了一下,里面的茶水濺出來,在白瓷杯底暈開一圈褐色的漬,“12%啊,郭主任,你是做信貸出身的,該知道這個數字意味著什么——相當于每放出去100萬,就有12萬打了水漂。銀行不是慈善機構,是要講效益的?!?/p>
會議室里傳來細碎的議論聲。郭海林抬頭,看見隔壁桌的張副行長正用鋼筆尖挑著眉。張副行長叫張建國,是陳敬山的老部下,平時最喜歡穿藏青色西裝,今天也不例外,西裝領口處別著一朵白色胸花,是早上參加總行周年慶剩下的。他的鋼筆是金尖的,筆尖閃著金光,正挑著左邊的眉毛,嘴角掛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像在看一場好戲。坐在張建國旁邊的信貸部李總經理湊過去,壓低聲音說:“張行,你說郭主任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上次他提農村貸款的事,陳行長就沒給好臉色,這次還敢提?”張建國沒說話,只是用鋼筆尖在筆記本上畫了個圈,圈里寫著“郭海林”三個字,然后在旁邊打了個叉。
郭海林深吸一口氣,鼻尖縈繞著陳行長桌上的茶香——那是明前龍井,葉片在玻璃杯中舒展著,像一群慵懶的魚。
他突然想起上周在浙西農村的日子,想起竹編廠院子里的竹香,想起老板王福貴手里的竹屑味。他伸手翻開文件夾,手指有點抖,里面的東西嘩啦一聲掉出來:調研問卷、竹編廠的訂單復印件、工人的工資表,還有一張照片。
照片里的王福貴蹲在竹棚下,皮膚黝黑得像塊燒過的炭,臉上的皺紋里全是竹屑,手里舉著個編了一半的竹籃,陽光透過竹棚的縫隙灑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這是我上個月去浙西遂昌縣拍的,”郭海林撿起照片,手指輕輕撫過王福貴的臉,“村口的福貴竹編廠,二十個工人,全是村里的媳婦和老人。他們做的竹籃用的是當地的毛竹,編法是祖上傳下來的,去年拿到了‘地理標志產品’認證,訂單都排到明年夏天了——銷往歐美,每只竹籃能賣30歐元,利潤率15%?!彼nD了一下,聲音有點啞,“比咱們給大企業的貸款利率還高兩個百分點?!?/p>
陳敬山的手指頓了頓。他盯著照片里的王福貴,又看看郭海林手里的訂單復印件——那是一張蓋著歐盟公司公章的采購單,上面寫著“10000只竹編籃,總價30萬歐元”。他的喉結動了動,隨后往后一靠,椅背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像根生銹的門軸。“郭海林,”他說,聲音里帶著點不耐煩,“你是不是忘了,銀行的核心是風險控制?”他翻開桌上的文件夾,抽出一張報表,“去年遂昌縣的福興養豬場,貸了50萬,結果老板賭錢輸了,跑了!咱們追了半年,只收回20萬,剩下的全成了壞賬。還有前年的青山竹制品廠,老板把貸款拿去炒股票,虧得精光,最后把廠房賣了,只夠還利息?!彼褕蟊砼脑谧郎?,“農村企業的信用體系是什么樣的?沒有財務報表,沒有抵押品,甚至沒有固定的經營場所——你能保證他們不會跑?”
郭海林的喉嚨發緊。他想起上周在竹編廠的場景:王福貴握著他的手,手掌粗糙得像塊砂紙,沾著竹屑和汗水,力度大得幾乎要把他的骨頭捏碎?!肮浝?,”王福貴說,眼睛里全是紅血絲,“我要是能貸到20萬,就能把竹棚擴建一倍,再招三十個工人——都是村里的媳婦,孩子沒人帶,只能在家種點菜。要是能上班,每個月能賺三千塊,比去城里打工強多了?!彼钢鹤永锏闹窳隙?,“你看,這些竹料都是我上個月剛收的,要是沒資金加工,再過半個月就會發霉,只能當柴燒?!惫A钟浀?,當時風刮過來,吹得竹料堆沙沙作響,有幾片竹屑飄到他的衣領里,刺得他脖子發癢。
“風險可以控制,”郭海林盯著陳敬山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福貴竹編廠有訂單質押——他們和歐盟公司的合同是一年一簽,而且對方是信用證付款,只要貨發出去,錢就能到賬。還有,遂昌縣的竹編合作社可以做擔保,合作社有五十家企業,都是做竹制品的,他們愿意聯合承擔風險。”他從文件夾里掏出一份合作社的擔保函,“這是合作社理事長簽的字,蓋了公章?!?/p>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放輕了些,“陳行長,我知道你擔心風險,但機會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福貴竹編廠要是能擴大生產,明年就能招三十個工人,村里的媳婦們不用去城里打工,孩子們也能有媽媽陪……”
會議室里突然安靜下來。掛在墻上的老式機械鐘開始“滴答、滴答”地走,聲音像一把錘子,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張副行長放下了鋼筆,李總經理停止了記筆記,連坐在角落的保潔阿姨都停下了擦桌子的動作,盯著郭海林。陳敬山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著,眼鏡片反射著燈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過了好久,陳敬山才開口。他的聲音里帶著點不耐煩,像在趕一只討厭的蒼蠅:“散會?!彼帐捌鹱郎系奈募唁摴P插回筆套,抬頭看著郭海林,“郭主任,你留一下?!?/p>
會議室里的人開始陸續站起來。張副行長走過郭海林身邊時,停了一下,用鋼筆尖挑了挑他的文件夾,嘴角掛著一絲冷笑:“郭主任,年輕人有沖勁是好的,但也得懂點規矩?!彼D身走了,藏青色西裝的背影像塊沉重的石頭,壓得郭海林喘不過氣。李經理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說:“老郭,別在意,陳行長就是這樣,吃軟不吃硬。”郭海林笑了笑,沒說話。他看著窗外的天,陰沉沉的,像塊浸了水的抹布,隨時都要掉下來。
陳敬山等所有人都走了,才開口:“坐吧,郭主任。”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自己也坐了下來。桌上的龍井已經涼了,葉片沉在杯底,像一群死魚。“你剛才說的福貴竹編廠,”他說,聲音比剛才柔和了些,“我讓風險部的人查過,他們的訂單是真的,合作社的擔保也沒問題?!彼nD了一下,“但12%的壞賬率,我沒法向總行交代?!?/p>
郭海林坐下來,身體往前傾了傾:“陳行長,我有個辦法。”他從文件夾里掏出一份方案,“我們可以做‘訂單 擔?!慕M合貸款,把貸款額度控制在訂單金額的50%以內,這樣即使企業出了問題,我們也能通過訂單收回資金。還有,我們可以和遂昌縣的政府合作,由政府設立風險補償基金,萬一出現壞賬,政府承擔30%的損失?!彼难劬α疗饋?,“這樣一來,我們的風險就能降到最低,而企業也能拿到資金?!?/p>
陳敬山翻看著方案,沒說話。他的手指在方案上輕輕敲著,像在思考什么。過了好久,他抬頭看著郭海林:“你為什么這么在意農村企業?”他問,“你是農村出身?”
郭海林愣了一下,隨后點了點頭:“我老家在浙東古鎮農村,小時候家里窮,靠親戚湊錢才讀完高中?!彼肫鹦r候的日子,想起媽媽帶著他去親戚家借錢,親戚們的臉色像塊發臭的豆腐,“我上大學的時候,村里的王大爺給了我五百塊錢,說‘海林,好好讀書,將來幫村里做點事’?!彼穆曇粲悬c啞,“去年我回去,王大爺已經走了,他兒子在村里開了個養雞場,因為貸不到款,倒閉了?!?/p>
陳敬山沉默了。他看著郭海林,眼睛里的冰似乎融化了一點?!澳阒绬??”他說,“我年輕的時候,也做過農村信貸員?!彼肫鹑昵暗淖约?,背著個舊帆布包,走在泥濘的田埂上,去村里的企業考察,“那時候,我也像你一樣,想幫農民做點事?!彼麌@了口氣,“但后來,我遇到了一個企業,老板跑了,我賠了三個月的工資,還被領導批評了。從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碰農村企業了?!?/p>
郭海林看著陳敬山,突然明白了他的顧慮?!瓣愋虚L,”他說,“我知道風險很大,但我們不能因為害怕風險,就放棄機會?!彼麖奈募A里掏出一張照片,是福貴竹編廠的工人在編籃子的場景,“你看,這些工人都是村里的媳婦,她們編籃子的時候,臉上帶著笑?!彼穆曇衾飵е鴪远?,“要是我們能幫她們,她們就能留在家里,陪孩子長大,陪老人說話。這不是慈善,是責任?!?/p>
陳敬山看著照片里的工人,又看看郭海林的眼睛。他的手指在方案上輕輕敲了敲,終于點了點頭:“好吧,”他說,“我給你批五十萬,作為福貴竹編廠的試點貸款?!彼nD了一下,“但丑話說在前頭,如果出了問題,你要負責。”
郭海林的眼睛亮起來:“謝謝陳行長!”他站起來,伸手要和陳敬山握手。陳敬山也站起來,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還是那么涼,但郭海林能感覺到,里面有一絲溫度。
“記住,”陳敬山說,“風險控制是底線。要是出了問題,我唯你是問?!?/p>
“我知道。”郭海林笑著說,“我會盯著福貴竹編廠,每天給他們打電話,直到貸款還清。”
陳敬山笑了。他指著郭海林的文件夾:“趕緊回去準備吧,明天把方案給我?!彼nD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要是成功了,我給你申請獎金。”
郭海林拿著文件夾,走出了會議室。外面的天已經黑了,路燈亮起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照片,想起王福貴的話:“郭經理,我要是能貸到錢,明年就能招三十個工人?!彼α诵?,邁開步子往前走。風還是有點冷,但他的心里暖暖的,像揣著個小火爐。
他知道,接下來的路會很難走,但他不怕。因為他知道,他做的事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