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炫是被消毒水的味道嗆醒的。
他的頭疼得像要裂開,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喉嚨里像塞了把干茅草,每咽一口唾沫都帶著刺痛。鼻尖縈繞著濃郁的消毒水味——不是后世那種淡淡的、帶著薄荷香的消毒水,而是九十年代醫院特有的、刺鼻的來蘇水味,混著走廊里飄來的中藥苦香,像一把鑰匙,猛地插進記憶的鎖孔。
他費力地睜開眼,視線先是模糊的,慢慢聚焦在頭頂的天花板上。那是塊斑駁的白色水泥板,正中央有一道長長的裂痕,像條凍僵的蛇,從墻角延伸到掛鐘下方。掛鐘是那種老式的機械鐘,外殼掉了漆,指針指著12點15分,秒針有氣無力地跳著,仿佛隨時會停下來。鐘面下方貼著張日歷牌,紙邊卷著角,上面用黑體字寫著“1990年12月3日”,日期旁邊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紅圈——那是蘇曉蕓以前用來標記重要日子的習慣。
“這是……醫院?”林志炫撐起身子,手肘撐在硬邦邦的病床上,床單上有股曬過的太陽味,混著來蘇水的味道,讓他想起前世蘇曉蕓給他洗的床單。他抬頭看向窗外,窗戶是木框的,玻璃上蒙著層灰,透過玻璃能看到外面的梧桐樹,葉子已經落光了,枝椏像瘦骨嶙峋的手,抓著灰沉沉的天空。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是橡膠鞋底擦過水泥地的聲音,帶著節奏,越來越近。接著是護士的說話聲,聲音里帶著不耐煩:“3床的李大爺,該喝藥了!”然后是病人的咳嗽聲,沙啞得像破風箱,帶著痰音,聽得人胸口發悶。遠處還飄來中藥的苦味,是黃芪和當歸混合的味道,林志炫記得,前世蘇曉蕓生病時,他曾給她熬過這種藥,藥渣倒在門口的花壇里,引來一群螞蟻。
突然,他的心臟猛地收縮,像被人用手攥住了似的。1990年12月3日——這個日期像道閃電,劈進他的腦子里。他想起了,前世的這一天,是蘇曉蕓確診肺癌的日子!
前世的記憶像潮水般涌來。那天下午,他和王強、張磊他們在巷口的“老地方”小酒館喝酒。小酒館是間破破爛爛的民房,門口掛著塊褪色的紅布,上面寫著“供應散酒”。他們坐在油膩的木桌旁,喝著散裝的高粱酒,下酒菜是煮花生和拍黃瓜。王強拍著他的肩膀笑:“志炫,你家那口子是不是又催你回家了?”張磊跟著起哄:“就是,天天守著黃臉婆有什么意思?來,再喝一杯!”
林志炫當時喝得滿臉通紅,把酒杯往桌上一砸:“管她呢!那個黃臉婆,天天只會嘮叨我賺錢少,要不是看在她給我洗衣做飯的份上,我早跟她離婚了!”說完,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
等他醉醺醺地回家時,已經是半夜11點了。他掏出鑰匙開門,門沒鎖,客廳里的燈還亮著。蘇曉蕓坐在沙發上,懷里抱著本診斷書,頭發亂蓬蓬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子。她看到他進來,趕緊站起來,聲音里帶著哭腔:“志炫,我……我今天去醫院了……”
林志炫當時正煩著,把外套往沙發上一扔:“又怎么了?是不是又要錢?我告訴你,我今天沒賺著錢!”
蘇曉蕓的眼淚掉下來,滴在診斷書上:“不是……醫生說……我得了肺癌,晚期……”
林志炫的腦子嗡的一聲,他盯著診斷書上的“肺癌晚期”幾個字,只覺得血液往頭上涌。他抓起診斷書,撕得粉碎:“你這個掃把星!你克我是不是?我天天在外賺錢,你卻給我惹這種麻煩!”說完,他摔門而去,留下蘇曉蕓坐在地上,抱著碎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后來的事情,他不敢想。蘇曉蕓病情惡化,住進了醫院,他卻因為愧疚,不敢去看她。直到有一天,王強找到他,說蘇曉蕓快不行了。他趕到醫院時,蘇曉蕓躺在病床上,臉蒼白得像紙,頭發全白了,眼睛閉著,嘴角掛著一絲苦笑。他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涼得像塊冰,他哭著喊:“曉蕓,我錯了!我不該罵你,我不該摔門而去!我陪你治病,我們一起治!”
可蘇曉蕓再也沒睜開眼睛。她的手從他的手里滑下去,落在床單上,像片枯萎的葉子。
“曉蕓!”林志炫突然跳起來,不顧頭暈目眩,往走廊盡頭跑。他的腿軟得像面條,每一步都踩得不穩,撞到了個護士。護士手里的藥盤差點掉在地上,她瞪著他:“急什么?沒長眼睛啊?”
林志炫連聲道歉,繼續跑。他的心跳得像擂鼓,喉嚨里傳來血腥味,他不敢停,生怕一停,蘇曉蕓就會消失。
走廊的盡頭,有一排長椅,長椅旁邊是個窗戶,窗戶外面的風卷著落葉吹進來。蘇曉蕓坐在長椅上,背對著他,肩膀微微發抖。
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衣服的肘部有個補丁,是用舊衣服剪下來的布縫的,針腳很密。她的頭發用根舊橡皮筋扎成馬尾,發梢沾著幾根碎發,像被風吹亂的草。她的腿上攤著本診斷書,書頁被風吹得翻起來,又落下,診斷書上的“肺癌晚期”幾個字,被眼淚砸得暈開,像朵黑色的小花。
林志炫的鼻子發酸,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前世他最后一次見蘇曉蕓,是在太平間里,她的臉蒼白得像紙,頭發全白了,嘴角掛著一絲苦笑。而現在,她的頭發還是黑的,背影還是瘦的,但至少……還活著。
“曉蕓!”他沖過去,抱住她。
蘇曉蕓的身體猛地僵住,手懸在半空,半天沒敢回抱。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后背,像在確認是不是幻覺:“志……志炫?你怎么來了?”
林志炫把她抱得更緊,手臂發抖,眼淚砸在她的脖子里:“曉蕓,我錯了。我再也不混了,我陪你治病。”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帶著哭腔,“我知道今天你確診了,我陪你去醫院,我們一起治,就算砸鍋賣鐵,我也會治好你。”
蘇曉蕓轉過臉,手摸著他的臉,指尖冰涼。她的眼睛紅腫,睫毛上還掛著淚,像沾著露水的草:“你……是不是喝多了?”她的聲音里帶著疑惑,“剛才王強來找你,說你在酒館里喝酒,我以為……你不會來的……”
林志炫打斷她,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聞到她身上的洗衣粉味——是那種老式的肥皂味,帶著陽光的味道,前世她總是用這種肥皂洗衣服,因為便宜。他想起前世自己罵她“黃臉婆”時,她的眼睛里全是絕望,想起她最后躺在病床上,手涼得像冰,想起他蹲在太平間外面,哭著喊“曉蕓我錯了”,但沒人回應。
“別說了。”林志炫的聲音里帶著哽咽,“我知道我以前錯了,我不該罵你,不該摔門而去,不該讓你一個人面對這些。以后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陪你去醫院,陪你吃藥,陪你化療,就算全世界都放棄你,我也不會放棄。”
蘇曉蕓的手慢慢抱住他的腰,手指扣進他的后背。她的身體還在發抖,聲音里帶著疑惑和期待:“你……是認真的嗎?”
林志炫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還帶著淚,像兩汪清澈的泉水,里面有恐懼,有疑惑,還有一絲不敢相信的希望。他用拇指擦掉她臉上的眼淚,聲音堅定:“是認真的。我昨天晚上想了一晚上,我不能再混了,我要好好賺錢,陪你治病。”
蘇曉蕓的眼淚又掉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志炫,你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你以前從來不會說這些話……”
林志炫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讓她感受自己的心跳:“我沒發生什么事,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以前我太傻了,把你對我的好當成理所當然,直到失去了才知道后悔。現在我回來了,我要彌補你,我要讓你幸福。”
蘇曉蕓的手輕輕摸著他的臉,指尖沾著他的眼淚:“志炫,你別騙我……”
“我不騙你。”林志炫把她抱得更緊,“我發誓,以后我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跟那些狐朋狗友來往了,我每天早上去工地干活,晚上回來給你做飯,陪你散步,陪你去醫院。就算治不好,我也會陪你走完最后一段路,不會讓你孤單。”
蘇曉蕓的身體慢慢放松,靠在他的懷里。她的頭發蹭著他的下巴,帶著肥皂的清香。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微笑:“志炫,你要是真的能做到,我就算死也值了。”
林志炫的眼淚掉在她的頭發上:“不許說死!我們一定會治好的,一定會的。”
走廊里的風卷著落葉吹進來,吹起蘇曉蕓的馬尾辮。林志炫抱著她,看著窗外的梧桐樹,心里充滿了希望。他知道,前世的錯誤已經無法彌補,但現在,他有機會重新開始。他要好好照顧蘇曉蕓,讓她感受到溫暖,讓她知道,她不是掃把星,她是他的全世界。
遠處傳來護士的腳步聲,還有病人的咳嗽聲,但林志炫不在乎。他抱著蘇曉蕓,聞著她身上的肥皂味,聽著她的心跳,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曉蕓,我們回家吧。”林志炫說,“我給你做你最喜歡的番茄雞蛋面。”
蘇曉蕓點了點頭,伸手擦掉他臉上的眼淚:“好。”
林志炫扶著她站起來,接過她手里的診斷書,放進自己的口袋。他牽著她的手,沿著走廊往門口走。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灑在他們的身上,帶著溫暖的味道。
林志炫看著蘇曉蕓的側臉,她的眼睛里帶著一絲微笑,像春天的陽光。他知道,這一次,他不會再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