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炫送完最后一單餃子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他擦了擦額頭的汗,自行車筐里的保溫箱還留著韭菜雞蛋餃子的香氣,混著夜晚的風往鼻子里鉆。小區的路燈昏黃,照得他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貼在柏油路上,褲腳沾著下午送外賣時濺的泥點,鞋尖也磨得起了毛。
“今天總算結束了。”他對著影子嘟囔了一句,正要跨上自行車,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是夜市的方向。循聲望去,昏黃的路燈下,一串紅色的燈籠掛在攤位上方,暖光里擠著密密麻麻的人,笑聲、叫賣聲、烤串的滋滋聲裹著熱氣飄過來,像一只無形的手,勾得他心里發癢。
他捏了捏車把,還是調轉車頭往夜市騎去。離得越近,氣味越雜:麻辣燙的辛辣、糖炒栗子的甜香、烤玉米的焦味,還有不知哪家攤位飄來的洗衣粉味——哦,是賣衣服的。他鎖好自行車,順著人流擠過去,終于看見那團最熱鬧的人群:一個穿花襯衫的中年婦女站在攤位后,手里舉著條深藍色牛仔褲,嗓門像裝了喇叭:“牛仔褲!15塊一條!純棉的!錯過今天再等一年!”
攤位前圍了七八個年輕人,有的蹲在地上摸布料,有的舉著褲子對著燈光看,一個染黃頭發的男孩說:“嬸子,這破洞是故意做的吧?我上周在商場看見同款,要35塊呢!”婦女拍著大腿笑:“那你說我賣15塊虧不虧?趕緊拿一條,晚了就沒了!”
林志炫湊過去,指尖碰到一條搭在攤位邊緣的牛仔褲——布料厚實,摸起來像揉過的棉花,褲腿上的破洞剛好在膝蓋位置,毛邊卷得整齊,確實是1990年最流行的“乞丐款”。他忽然想起前世的陳強——那個跟他一起在紡織廠踩縫紉機的兄弟,后來辭了工去夜市賣牛仔褲,每天凌晨四點去批發市場進貨,晚上十點才收攤,不到半年就賺了三千塊,后來開了服裝廠,娶了隔壁村的小芳,還買了輛嘉陵摩托車。
“志炫,你也來賣牛仔褲啊?”前世的陳強拍著他的肩膀笑,“這行賺錢得狠,你要是敢拼,明年就能蓋房子。”可那時候林志炫怕賠,縮著脖子說:“我再想想。”后來陳強的服裝廠越做越大,而他還在工廠里熬著,直到蘇曉蕓查出白血病,他翻遍存折只有兩千塊,跪在醫院走廊里哭的時候,陳強遞給他一張銀行卡,說:“拿著,先治病。”可最終還是沒留住她。
“先生,要看看嗎?”中年婦女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
林志炫猛地回過神,發現自己正攥著那條牛仔褲,指節都泛著白。
他趕緊松開,尷尬地笑了笑:“嬸子,這褲子質量不錯啊。”婦女瞥了眼他的外賣保溫箱,了然道:“小伙子是跑外賣的吧?要不要拿兩條試試?賣不完我給你退。”
林志炫的心跳突然加快。他摸了摸口袋里的50塊錢——那是他三天外賣的全部收入:第一天送了12單,賺了15塊;第二天暴雨,他裹著雨衣騎了20公里,賺了20塊;第三天晚上加了兩個小時班,送了15單,賺了15塊。這50塊錢,他原本打算存起來給蘇曉蕓買止咳糖漿的——她最近總咳嗽,凌晨還會捂著胸口喘。
可此刻,前世的遺憾像根針,扎得他心口發疼。他想起陳強的話:“機會這東西,錯過了就沒了。”又想起蘇曉蕓昨天晚上靠在他懷里說的話:“志炫,我不怕窮,可我怕看不到我們的未來。”
他抬頭看向中年婦女,喉結動了動:“嬸子,我要是拿10條,能便宜點不?”
第二天早上五點,林志炫就起床了。他輕手輕腳地穿衣服,生怕吵醒旁邊的蘇曉蕓——她昨晚咳了半宿,凌晨才睡著,睫毛上還掛著淚。他摸了摸她的額頭,溫度正常,才放下心來,拿起桌上的饅頭咬了一口,拎著蛇皮袋出了門。
批發市場在市區南邊,離他們租的房子有七公里。林志炫騎著自行車,路過護城河的時候,太陽剛從東邊爬上來,把河水染成了金紅色。他摸了摸蛇皮袋里的50塊錢,指腹蹭過粗糙的紙幣,想起蘇曉蕓昨天晚上給他縫的褲腳——她眼睛不好,湊著臺燈穿針,扎了三次手指,血珠滲出來,她笑著說:“沒事,不疼。”
批發市場的入口掛著塊褪色的紅布,上面寫著“城南服裝批發市場”。林志炫推著自行車進去,立刻被淹沒在人流里:賣衣服的攤位掛著五顏六色的裙子和襯衫,賣布料的攤位堆著成卷的棉布、滌綸,賣鞋子的攤位擺著塑料涼鞋和皮鞋,攤主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像一鍋沸騰的粥。
他找了整整二十分鐘,才找到昨天那個中年婦女說的“胖嬸牛仔褲攤”。胖嬸穿著花圍裙,正蹲在地上整理貨,看見他來,笑著站起來:“小伙子,來了?要多少?”林志炫摸了摸口袋里的50塊錢,說:“10條,能不能便宜點?”胖嬸瞇起眼睛,上下打量他:“看你實誠,5塊一條,10條50塊,不賺你錢。”
林志炫咬了咬牙,把錢遞過去。胖嬸接過錢,數了數,然后從攤位底下拿出一摞牛仔褲,裝進他的蛇皮袋:“小伙子,這褲子質量好,都是純棉的,你賣15塊一條,肯定能賺。”林志炫扛起蛇皮袋,說了聲“謝謝”,轉身要走,胖嬸又叫住他:“等下,給你這個。”她遞過來一疊硬紙標簽,上面寫著“純棉牛仔褲”:“貼在褲腰上,客人看了放心。”
林志炫接過標簽,塞進蛇皮袋,扛起袋子往門口走。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他的肩膀被蛇皮袋壓得有點酸,但心里像揣了團火——他知道,這10條牛仔褲,是他和蘇曉蕓的希望。
晚上七點,林志炫推著自行車來到夜市。他找了個靠近廁所的角落——雖然位置偏,但人來人往,而且旁邊有個賣烤串的攤位,香味能吸引客人。他從蛇皮袋里拿出舊床單,鋪在地上,撫平褶皺,然后把10條牛仔褲一條一條擺上去:每條都疊得整整齊齊,褲腿上的破洞對著行人的方向,標簽貼在褲腰的顯眼位置。
他坐在小馬扎上,摸了摸口袋里的水杯——里面裝著蘇曉蕓給他泡的枸杞茶,還溫著。他喝了一口,抬頭看看天,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像個大玉盤。夜市的人越來越多,烤串的香味飄過來,林志炫聞著,肚子咕咕叫,但他忍住了——他要賣完牛仔褲再吃。
一開始沒人過來。林志炫坐在小馬扎上,手指絞著衣角,手心全是汗。他想起胖嬸教他的“喊麥”,清了清嗓子,喊:“牛仔褲!15塊一條!純棉的!快來買!”聲音剛出口,他就臉發燙——旁邊賣烤串的老板看了他一眼,笑著說:“小伙子,聲音大點!”林志炫鼓了鼓勇氣,提高聲音喊:“牛仔褲!15塊一條!純棉的!比商場便宜一半!”
喊了三遍,終于有個年輕人過來了。他穿著夾克,頭發有點長,手里拿著烤串,咬了一口,問:“多少錢一條?”林志炫趕緊站起來,笑著說:“15塊,你看這質量,純棉的,比商場便宜一半。”年輕人放下烤串,摸了摸牛仔褲,翻過來看看褲腿的破洞,說:“這破洞是故意的?”林志炫說:“對,今年最流行的,1990年款,商場里賣35塊呢。”年輕人笑了,說:“行,我買一條,給我裝起來。”
林志炫趕緊找塑料袋——那是他昨天晚上從家里拿的舊塑料袋,洗得干干凈凈。他把牛仔褲裝進去,接過年輕人遞來的15塊錢,攥在手里,手心全是汗。“謝謝。”他說,聲音有點抖。年輕人接過袋子,咬了口烤串,走了。
林志炫坐回小馬扎上,看著手里的15塊錢,心跳得厲害。他抬頭看看天,月亮更亮了,旁邊賣烤串的老板笑著說:“小伙子,不錯啊,第一單成了。”林志炫笑了笑,喝了口枸杞茶,繼續喊:“牛仔褲!15塊一條!純棉的!快來買!”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越來越多的人過來。一個穿連衣裙的女孩,扎著馬尾,手里拿著奶茶,問:“哥哥,這條牛仔褲多少錢?”林志炫說:“15塊,送給男朋友嗎?”女孩臉有點紅,說:“對,他喜歡這種破洞的。”林志炫幫她挑了一條,說:“這條質量最好,你看,布料多軟。”女孩接過,付了錢,笑著走了。
一個穿運動服的男孩,背著書包,說:“我買兩條,給弟弟一條,他跟我一樣高。”林志炫幫他選了兩條,說:“這兩條都是新的,沒穿過的,你弟弟肯定喜歡。”男孩付了30塊,扛起書包,走了。
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手里拿著公文包,說:“給我兒子買一條,他上高中,需要耐穿的。”林志炫說:“這條最合適,純棉的,洗了不會縮水。”中年人摸了摸,說:“行,多少錢?”林志炫說:“15塊,您看,比商場便宜多了。”中年人付了錢,接過牛仔褲,放進公文包,走了。
晚上九點半,林志炫賣完了最后一條牛仔褲。他坐在小馬扎上,看著地上的舊床單,只剩下幾個空塑料袋。他長出了一口氣,摸了摸口袋里的錢,數了一遍——150塊。他的手指發抖,數了第二遍,還是150塊。減去50塊進價,凈賺100塊。
他收拾好東西,把舊床單疊起來,裝在蛇皮袋里,扛在肩上,騎上自行車往家走。風有點冷,但他的臉上帶著笑,自行車騎得很快,路過路燈的時候,影子被拉得很長。他想起蘇曉蕓,想起她昨天晚上給他煮的面條,想起她靠在他懷里說的話:“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推開門的時候,蘇曉蕓正在等他。她穿著碎花睡衣,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本書,看見他來,笑著站起來:“今天怎么這么晚?飯都涼了,我再去熱一下。”林志炫趕緊放下蛇皮袋,舉起手里的錢:“曉蕓,你看,今天擺地攤賺了100塊!”
蘇曉蕓接過錢,數了數,眼睛亮了:“這么多?你怎么賺的?”林志炫坐在她旁邊,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我賣牛仔褲了,15塊一條,進了10條,全賣完了。”蘇曉蕓靠在他的肩上,笑著說:“你真厲害,以后我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林志炫摸了摸她的頭發,想起前世她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她臉色蒼白,嘴唇干裂,說:“志炫,我怕。”而他只能哭,只能握著她的手,說:“別怕,有我在。”現在,他抱著她,能感覺到她的溫度,能聽到她的心跳,這就夠了。
“等賺夠了錢,我們就去最好的醫院。”他說。蘇曉蕓點了點頭,眼淚掉在他的肩膀上,卻笑著說:“好。”
窗外的月亮很圓,照得房間里很亮。林志炫抱著蘇曉蕓,聞著她頭發上的肥皂味,想起今天擺地攤的經歷,想起前世的遺憾,想起現在的希望。他知道,只要他努力,只要他堅持,他就能給蘇曉蕓幸福,就能讓她過上好日子。
風從窗外吹進來,吹得窗簾飄動。林志炫把蘇曉蕓抱得更緊了,輕聲說:“曉蕓,我不會讓你再受苦了。”蘇曉蕓笑著點頭,把臉埋在他的懷里,聽著他的心跳,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