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街道上幾匹馬飛馳而過。
途經灑金橋的時候,其中一匹拉緊韁繩停了下來,這像一個信號,其他幾匹馬也接二連三停下來。
王顯回頭,不解地問道:“大人為何停下了?這還沒到衙門?!?/p>
沈正澤高高坐在馬上,側目看了一眼桃源居。
這么晚了,桃源居門窗緊閉,里面卻燈火通明。
“不用送我了,你們回去吧?!彼麑ν躏@說。
王顯有些不放心:“前面就是衙門了,我等再送您一段路?!?/p>
大人出門身邊也沒帶個侍衛保護著,怪讓人不放心的。
“天晚了,我準備在這停留吃個宵夜,自己回去即可,你們要不要一同?”沈正澤說著已翻身下馬,一手牽著韁繩。
馬兒在他身邊打了個噴嚏,發出低低的叫聲。
一只橘貓從桃源居拐角處探出圓乎乎的腦袋,喵了一聲,踩著優雅的小貓步走出來,來到馬兒面前,過去聞了聞馬蹄子。
馬兒剛抬起腳,它就嚇得一溜煙跑走了,然后繼續在拐角處用小腦袋看。
王顯恍然大悟,他記得上回大人就是生著病還要令他來買桃源居的飯。
可見是愛慘了。
“既然大人要在此用飯,那我們便不留了。大營還有些緊急的事情需要屬下前去處理?!?/p>
他朝沈正澤拱手說道:“告辭。”
沈正澤輕輕點頭,目送幾個人策馬離開。
他牽著韁繩走到飯館前面,將繩子綁在柱子上。
人還沒去敲門,屋里頭已經傳來動靜,是輕輕柔柔的女子嗓音:“誰在外面?”
他頓了頓,沒有說話。
江茉有些奇怪,明明方才還聽見外面有動靜的,怎么轉眼就沒有了?
她湊過耳朵貼在門上又聽了聽,疑心是自己想多了,正要走,外面傳來低啞的男人聲線:“是我。”
江茉愣了一下。
沈庭安?
怎么這個時候來了?
她都準備打烊收拾東西回家了。
打擾她下班!
來人??!把此人給我叉出去!!
江茉:“沈大人?”
外面又傳來一個“嗯”。
江茉拉開門,人擋在門口沒有讓路:“大人今日來晚了,我已經準備打烊了。”
沈正澤嘆了口氣:“既然如此,那便罷了。”
他一身寒氣,披著厚重的黑色披風,兜帽垂在腦后,黑發用玉簪束起,劍眉星目,眉宇間纏著深深的疲憊。
不用想,定然是忙于公務,剛剛趕路回來。
江茉探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經黑透了,只有幾個星星和月亮掛在天上,對面是映照月光的湖水。
鳶尾從廚房出來,一邊說著:“姑娘,廚房都已經打掃干凈了,我們什么時候……誰來了?”
莫不是流浪的酒鬼痞子?
她心中一緊,趕緊走過來探頭一看,竟然是沈正澤。
鳶尾吃驚道:“沈大人這么晚怎么來了?可是我們廚房已經沒有什么菜了。”
“打擾了。”
沈正澤留下一句,轉身去解柱子上的韁繩。
這么晚了,他又是孤零零一個人,前幾日還剛剛生病初愈。
江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想到前幾次他幫了自己,還幫自己尋找食材,雖然找的食材現在都還沒有影子。
她忍了忍。
“廚房中還有些米面,你若是不嫌棄,我可以給你簡單做一碗面?!?/p>
肉是一點都不剩了,彭師傅早上做的小籠包倒是還剩幾個,她本準備帶回去晚上餓了吃掉的,現在正好有人吃了。
沈正澤解韁繩的手停?。骸皶粫闊┝??”
“不麻煩?!苯孕α诵?,心中暗道:只要給錢就行,這位主向來出手大方,她就喜歡這樣的食客。
“鳶尾,去拿一副碗筷,再沏一壺熱茶。”江茉吩咐道。
鳶尾應聲,去幫忙燒水了。
夜晚的桃源居很是安靜,柜臺上還放著白日沒有凋謝的梅花。
沈正澤盯著梅花看了半晌,緩緩開口:“這梅花瞧著有些眼熟,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他記得他的后院里也有一模一樣的梅花。
江茉抱著算盤算今天的帳,頭也不抬地說:“從我院子里折的?!?/p>
“這倒是巧了,我的后院里面也有很多一模一樣的梅花?!鄙蛘凉刹⑽炊嘞?,隨口一說。
江茉也沒有多想,隨意一笑:“梅花應該很多吧?!?/p>
正是開花季,冬日梅花大戶人家的后院里不比比皆是?
有什么好奇怪的?
“梅花確實很多,懂得賞花的人卻很少?!?/p>
沈正澤手指尖擱在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點著桌面,“這種梅花若我沒有記錯,應該是從北地運過來的。江老板看來家境不錯?!?/p>
江茉尷尬地笑了笑:“沒有什么家境,我在此地隨意租了個小院,院中便有梅花?!?/p>
她驚出一身冷汗,萬萬沒想到,這梅花還是什么名貴品種,能從北地運來梅花的人家,在江州數也不超過一只手。
好險好險,差點就暴露了。
她還特意讓鳶尾每天去別院里折幾枝過來,如此看來,以后還是換一種尋常可見的花。
江茉看他沒有繼續開口,又添了一句:“那梅花看起來有些可憐,孤零零一株,再加上我這些日子一直薅它花瓣,已經差不多要敗完了,過幾日可就沒有這好看的花了。”
語氣頗為遺憾的樣子。
她也是喜歡花的,以前總要買幾支鮮花插在花瓶里,看著心情會好很多,可惜在這沒有那么多鮮花給她插。
鮮花嬌貴難養,尤其有名品種,早已經是大戶人家的專屬,普通百姓最多采個路邊的小野花。
大家忙于生計,哪有時間養嬌貴的花陶冶性情?
沈正澤收到這個信號,沉吟片刻:“若你需要梅花,回頭我可以吩咐人給你送來?!?/p>
反正后院那么多梅花,留著也是無用,他平時也不往后院去。
江茉打算盤的手停?。骸吧虼笕艘徒o我花?”
沈正澤頷首。
送梅花,是送花不錯。
“你要多少?”
他的語氣仿佛說,她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江茉開口,整個院子的梅樹都能給她薅來。
江茉:“……”
冬日其他花都凋謝了,沒有什么能插在花瓶里的,其實有沒有花都行。
“你能給多少?”
沈正澤點在桌面上的手指停住不動了,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望著她,漫不經心地說:“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江茉心如擂鼓,有點遺憾,這句話如果是放在銀子上該有多好?
可惜是花。
鳶尾端著沏好的熱茶出來,江茉便合上賬冊,推開算盤不再算賬,捋了捋袖子,去廚房做面。
她一邊走一邊說:“我這就一個花瓶,大人隨便送幾枝就好,多了,我這兒也放不下?!?/p>
沒聽見沈正澤吱聲,她就專心做面了。
做面很簡單,沒一會兒功夫,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出鍋,里面還窩了兩個雞蛋。
小籠包也重新熱了一下,江茉親自端著送到沈正澤面前,給他送上一雙筷子,有模有樣地說道:“大人請用飯。”
這話比起對著尋常的食客,多了幾分俏皮在里面。
沈正澤接下筷子,示意她:“坐。”
江茉坐著也無事,總不能看他吃飯,干脆把柜臺的賬冊抱過來,繼續翻帳冊。
她盯著帳冊上的一串串字,一會兒眉毛蹙起來,一會兒又舒展開,表情豐富,讓沈正澤瞧著十分有趣。
他吃了幾口面,素面沒有什么特別的味道,只有淡淡的麥香,很干凈純粹。
旁邊的小籠包還冒著熱氣,他夾了一個過來吃,只吃一口就放下了。
江茉算完手里的帳,一抬頭,發現蒸籠里多了一個吃了一口的包子,再看對面的人,手中那一大碗面已經見底了。
江茉:“……?”
她瞬間想起上次來取飯的衙役說,沈大人點名要吃她做的飯。
她瞇了瞇眼睛:“大人為何不吃這籠包子?是這籠包子做得不好吃嗎?”
“不是?!鄙蛘凉裳院喴赓W。
江茉就開始好奇了:“那你為什么不吃?”
“不合胃口而已?!?/p>
江茉:“……”
她故意說:“大人下次如果有喜歡吃的餡兒,直接告訴我就是,省得我再白費一番功夫?!?/p>
“這是你做的?”
江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點頭。
沈正澤驀地一笑:“做的挺好。”
他沒戳穿她的小謊言。
思及上回衙役帶回的飯也是如此,他挑了挑眉。
江茉:“……”
江茉望著沈正澤唇邊那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有些捉摸不透。
這人方才說小籠包不合胃口,此刻又說做得好,分明是前后矛盾。
她捏著賬冊的手指輕輕蜷起,眼底掠過一絲疑惑。
總不能真的是咬一口,就能吃出她和彭師傅誰做的飯吧?
怎么可能呢?
沈正澤目光落在她束腰的素色布帶上,那是市井女子最尋常的打扮,可穿在她身上,偏偏生出幾分說不出的韻味。
她總是戴著面紗,那種朦朧看不清的神秘感像顆種子,生根發芽。
沈正澤端起茶杯,溫熱的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的神情。
方才在大營處理完軍務,他本可以直接回府,卻鬼使神差勒轉了馬頭。
或許是桃源居那盞暖黃的燈火,比衙門的燭火更讓人覺得安穩。
“你租的院子在哪條街?”他指尖摩挲著茶杯邊緣。
“就在后面那片老巷子,不值一提的地方?!?/p>
江茉說不值一提,便是不希望他深究,畢竟她們幾個姑娘家,比較招賊惦記。
當然,她并沒有認為沈大人是賊的意思。
所幸沈正澤是個識趣兒的,果真不再追問,轉而道:“你要的食材,我讓人找到一些?!?/p>
江茉眼睛一亮。
“真的?那可太好了!”她直起身子,神色一下生動起來,一雙桃花眼滿滿都是期待,一眨不眨望著他,“什么時候能送來?”
“還要些時日,距離比較遠?!鄙蛘凉煽粗杠S的樣子,喉間不自覺地滾出一聲低笑,“我告訴他們盡快。”
鳶尾在一旁看得稀奇。
姑娘素日里對誰都帶著三分客氣,唯獨對沈大人,倒像是對熟稔的街坊。
她偷偷打量沈正澤,見他望著江茉,眼底的疲憊淡了許多,那雙眼眸在燈火下像是藏著片化了雪的湖面,浮現幾縷溫和。
沈正澤嘴角噙笑,“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江茉跟著起身拿掛在門后的燈籠:“我送你?!?/p>
燈籠是油紙的,畫著幾筆簡單的蘭草。
她提著燈籠走在前面,光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正好覆在沈正澤的鞋面上。
沈正澤看著那團晃動的暖光,解下馬韁,大橘又從拐角探出頭來。
它噠噠噠走到江茉腳邊,一屁股坐下,朝馬兒呲牙。
馬兒踏了踏蹄子,理都不理。
待沈正澤上了馬,江茉把燈籠往沈正澤手邊遞了遞,“路上黑,要不要帶上?”
她就是客氣一問。
沒見過誰騎馬打燈籠的。
不料手中一空,燈籠被人抽走了。
江茉一臉愕然。
“多謝江老板的燈籠?!?/p>
江茉:“……?”
很好,騎馬打燈籠第一人誕生了。
她微笑著沒說話。
沈正澤沒跑馬,一只手拎著燈籠,讓馬兒慢悠悠走著,漸行漸遠。
江茉才悄悄同鳶尾道:“就沒見過誰騎馬打燈籠的?!?/p>
鳶尾還真仔細琢磨了下,“也許沈大人怕馬兒跑起來看不清路?”
江茉:“……”
馬兒跑起來?
馬兒跑起來蠟燭還亮嗎?燈籠又不是鐵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