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里安是個天生樂觀,甚至有些沒心沒肺的人。
“大家好!這里是希里安·索夫洛瓦,白崖鎮(zhèn)的明日之星!”
希里安將槍口頂在了妖魔們的頭上,“別著急,親筆簽名人人有份!”
爆裂的槍聲后,泛起陣陣腥臭的血花。
希里安打空了子彈,妖魔們嗜血瘋狂,不給他重新填裝子彈的機會。
篝火熊熊燃燒,但其中的魂髓所剩無幾,純凈的白色火焰幾乎要消失不見。
妖魔們不畏火地前壓了上來,胡亂揮舞的利爪像是被狂風吹動的枝條,在希里安的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深呼吸。
希里安咬緊牙關,力道之強,甚至能聽見自己臼齒間迸發(fā)的咬合聲。
提劍,斬首!
劍刃劈開第一具妖魔軀體的瞬間,腐臭的氣息從斷面噴涌而出。
那不是血,是裹挾銹渣的黑色粘稠物,濺在臉上像滾燙的瀝青,希里安的舌尖掃過嘴角,金屬腥甜味讓他顱內的壓力閥開始尖叫。
“有人要跳探戈嗎!”
希里安一聲怒喝,踹翻了篝火旁的石碓,尚未熄滅的魂髓帶著火苗,如同流星雨般噼里啪啦地傾瀉在妖魔們的身上,留下了一片片焦黑的灼燒孔洞。
趁這短暫的喘息之機,希里安迅速從篝火中抽出一根熊熊燃燒的火把,將少許魂髓傾入火光之中,純凈的白焰再次騰空而起,照亮了周圍的黑暗。
一頭妖魔猛地撲了上來,希里安橫劍在前,擋住了它的鋒利利爪,反手一揮,將火把狠狠地插入了它的口中。
凄厲的尖叫與刺耳的灼燒聲交織在一起,妖魔的喉嚨迅速被火焰吞噬,一片片帶著余溫的灰燼在空中飄散。
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希里安劍刃如電,刺穿了妖魔的胸膛,它無力地向后仰去,重重地摔在了篝火之中。
火光驟然升騰,將妖魔的身體徹底吞噬,化作一團瘋狂扭動的火球。
希里安右手持劍,左手執(zhí)起火把,背靠廢墟墻角。
魂髓的火光下,妖魔們的嗜血沖動降低了許多,如同畏懼火焰的野獸般,它們緩緩向后退去,但猩紅的眼球仍舊緊盯著希里安。
希里安沒有掉以輕心,慢慢地挪動著腳步,轉移位置。
火把里燃燒的魂髓并不多,因此,燃燒的時間不會很長,照明的強度也很低。
先前的篝火可以在希里安的身邊創(chuàng)造一片凈土,但這根火把,最多只能保證希里安不會被那彌漫的灰霧所吞沒。
絕望之際,希里安居然莫名地笑了出來。
“我可一定要活下去啊。”
他的笑容難看極了。
妖魔并不是黑夜里真正危險的存在。
所謂的妖魔僅僅是那份禁忌力量的副產物,冶煉金屬后所遺留的殘渣罷了。
真正令黑夜化作人間煉獄的,是那無處不在的灰霧。
希里安不清楚這灰霧究竟從何而來,只明白,每當夜幕降臨時,它們便突兀地降臨世界,遮蔽天空,吞沒大地,其中具備著被稱之為“混沌”的力量。
劍可以砍殺妖魔,卻斬不破灰霧,更驅散不了混沌。
唯有魂髓燃燒起的火光,才能將灰霧驅離,抵御混沌對人類的腐蝕。
也就是說,哪怕希里安能在血戰(zhàn)之中殺死所有的妖魔,可一旦魂髓熄滅,希里安也將在灰霧的混沌腐化中痛苦死去。
跟隨努恩巡夜的日子里,希里安見過那些意外被混沌腐化的鎮(zhèn)民們。
他們的皮膚蒼白,血管泛起病態(tài)的青色,仿佛有無形的力量正折磨著他們的**,肆意地將健康的肢體歪扭成彎曲畸形的姿態(tài)。
起初,被污染的鎮(zhèn)民們還能保持一定的理性,但慢慢的,他們會變得嗜血、癲狂,直到化作和妖魔無異的存在。
火,不能熄滅。
希里安轉身爬上廢墟,不顧身體的疼痛,登上了更高處。
火光搖曳,身后的妖魔們也如影隨形。
希里安咬住火把,快速地填裝子彈。
他沒有立刻開火,等待妖魔逼近到自己退無可退時,才會一槍擊碎它的頭顱。
希里安爬到了廢墟的最高處,這里是一處不錯的防守點,憑借著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希里安可以很輕易地刺穿妖魔們的頭顱。
揮劍,反復地揮劍。
疲憊與疼痛一點點地纏繞上希里安的神經,像是逐漸勒緊的絞索。
他始終高舉著火把,直到手臂的酸痛麻木,乃至覺察不到肢體的存在。
有清冷的晚風拂過希里安的臉頰,從這緊繃的情緒里微微失神了幾分。
望向茫茫黑夜,希里安模模糊糊地看到幾個微弱的光點。
每一道光點都是一座光炬燈塔,每一座光炬燈塔都庇護著一座城邦。
“自無晝浩劫后,夜晚被混沌的灰霧所填滿,它分裂了文明世界,令城邦與城邦之間彼此孤立,使我們化作了獨自燃燒的柴薪,靜候著毀滅的到來。”
這是希里安總能在書上看到的一句話,像是一個時代開篇,扉頁上的警言。
末日仍舊進行的時代下,灰霧隔絕了城邦之間的聯(lián)系,秩序的世界就此崩潰,化作一座座孤島。
白崖鎮(zhèn)上一次與外界有聯(lián)系,都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希里安不想活在這狹小貧困的白崖鎮(zhèn)內,時常眺望夜空,幻想那一顆顆位于地平線盡頭的光點,其又是怎樣宏偉繁華的城市。
但如今,他就要死在這了。
不!
快要渙散的眼瞳重新堅定起來,被這黑暗的世界激怒了般,希里安怒目而視,胸腔填滿了火。
“我才不會死在這個小地方!”
希里安低吼,扣下了最后一發(fā)子彈,彈頭貫穿了妖魔的喉嚨,擊碎了它的脊柱,畸形的腦袋耷拉著,帶著整個軀體砸入了黑暗之中。
像是為了獎賞希里安的堅持般,一縷微光打在了希里安的臉上。
希里安扭過頭,只見地平線的盡頭升起了幽藍的光暈。
天快亮了。
不知不覺中,希里安已經奮戰(zhàn)了一夜,只要撐到天亮,這場噩夢便將來到盡頭。
希里安欣喜若狂,隨即一道尖銳的痛意,令這份狂喜戛然而止。
“該死……”
希里安低下頭,一道細長的尖刺扎入了腹部,尖刺的末端是一條鮮血淋漓的尾巴,它向著下方的黑暗延伸,消失在某一頭妖魔的身后。
尖刺猛地抽出,帶起一片血花,撕裂的劇痛幾乎令希里安痙攣。
不等希里安進行任何反抗,身體就在這尾刺的力量下,一舉蕩到了空中。
天旋地轉里,希里安試著走馬燈般回憶自己的這一生,但腦袋里有的只是因劇痛帶來的雪花斑點。
希里安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喉嚨里泛起一股腥甜,他懷疑自己應該是斷了幾根骨頭,還有嚴重的內出血。
“咳咳……”
大口地嘔出了一灘灘污血后,希里安胡亂地伸出手,在干燥的沙土里,重新抓起了長劍。
手心與劍柄的熟悉觸感,讓希里安心里居然感到了一絲慶幸,但站起身子時,希里安這才發(fā)現(xiàn),火把已經消失在了黑夜里,連同著裝有魂髓的罐子一起。
“希里安……”
“骨與血,肉與魂……”
一時間,鬼魅幽邃的話語在希里安的耳旁響起。
希里安看到鎮(zhèn)民們正向自己走來,為首的是自己的老師努恩,在他身后的則是自己的兄弟、提姆與米克,還有鎮(zhèn)上最美的女孩、艾娃。
大家都來了,只為迎接自己。
哪怕是一向冰冷的努恩,此時也露出了笑容,向著希里安伸出了手。
希里安目光恍惚,體溫迅速降低,手指末端泛白,指甲縫里析出稀碎的冰渣。
“該死!該死!”
希里安心底不斷咒罵。
他仍保留一絲的清醒,知曉所見皆是幻覺,**卻動彈不得,像被低溫冰封在了原地。
求生欲與絕望感在希里安的心里混雜一團。
混沌侵蝕并不是說,只接觸了幾秒就安然無恙,而是當接觸的瞬間,一切就已成定局。
希里安還記得那位被努恩處決的木匠,他聲稱自己只是不小心觸碰了一下灰霧,還脫光了衣服表示自己沒有任何異變。
但努恩還是執(zhí)意砍下了木匠的頭顱,在那斷裂的喉嚨里,希里安清晰地看到長滿了一圈圈的智齒,如同絞肉機重疊的刀片。
“哈……”
希里安吐出一口寒氣。
血管中奔涌的血液凝結成細小的冰晶,每涌動一下,都帶來一陣針扎般的尖銳刺痛。
瞳孔蒙著霜翳,耳畔回蕩自己垂死的心跳,那聲音像青銅鐘擺撞向銹蝕的銅壁,一下比一下渾濁滯重。
尚未看見更廣袤的世界,希里安就要死于這冷酷的荒野之夜中。
最后一絲溫度即將從希里安的指尖消散時,左掌心驟然爆發(fā)了焰火的灼痛。
某種比巖漿更暴烈的力量正沿著希里安的掌紋灌注血脈,皮膚表面浮現(xiàn)出熔金色的紋路。
希里安看到了。
首尾相噬的蛇鱗刺青浮現(xiàn),彼此咬合游動,在皮下織就古老的光環(huán),每寸新生圖騰都發(fā)出烙鐵淬火的嘶鳴。
希里安忽然聽見了潮聲,不是來自耳膜,而是靈魂深處。
一片洶涌澎湃、躁動不安的大海。
霎時間,覆蓋在身上的冰霜迸裂成齏粉。
希里安踉蹌起身,劍刃劃出的弧光劈碎了凝固的空氣,待劍鋒切入“努恩”畸變的面孔時,第一縷晨光恰好刺穿地平線。
暖陽降世。
妖魔們的剪影在強光中定格,繼而像被吹散的沙畫般分崩離析,哀嚎來不及成形就化作齏粉。
有頭燃燒的妖魔撞破了灰燼,尖爪劈砍向希里安的喉嚨,而他已經無力反擊了。
死亡將至,卻有急促的腳步聲從晨光里傳來。
劍刃破開了妖魔的殘軀,令那尖爪停在了希里安的頭頂,灰燼在光束中飛舞,竟似千萬只撲向烈火的透明飛蛾。
消散的灰燼后,一道熟悉的身影舉起劍、逆著光。
希里安望向來者,喃喃道。
“努恩……老師?”
隨即,希里安虛弱地昏倒在了暖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