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擅延年養氣,上乘性功一道,講究神明內養、精氣自循;
劉家則是積善累德,打的根基扎得穩,走的是一條踏實寬和的正路。
兩家底子雖不同,卻有相互助益之效。
親事繞了一圈,福緣堆上幾層,倒真應了那句“天作之合”。
眼見得前景寬闊、路數正當,劉莊主心頭那點催兒早婚的緊迫勁兒,也就悄悄淡了。
反倒像放下了什么重擔似的,捋著胡子,語重心長地叮囑起劉子安來:
“眼下正是扎根筑基的節骨眼,紅塵俗務,暫且擱下。”
“姜家那位大哥講經論道,句句有玄機,你可萬不能心浮氣躁,錯了機緣。”
這幾句話,說得敞亮,理也通透。
原先心底那點磕絆與別扭,也就這么順水推舟地散了。
又隨口扯了幾句東家長西家短,嘮到天色擦黑,這才笑著作別。
今日這一番來往,不光禮到了,心也順了,確是賓主盡歡,一應妥帖。
光陰似檐下滴水,落落有聲,日日不歇,卻不見急。
一晃年節過去,春意也悄悄探了頭。
村口那株老柳樹,抽了幾縷嫩黃,風一過,枝條輕顫,像個剛睡醒的孩童,還帶著惺忪。
姜義眼巴巴地守了兩月有余,這才又盼來小兒的信。
封皮上的字跡熟悉,只是那角落的郵印,倒叫他眉頭微挑。
不是尋常時候的“涼州府”。
而是兩個清冷的篆字:“洛陽”。
他心下一沉,拆信的手不自覺快了幾分。
信紙鋪開,熟悉的筆跡躍然紙上。
好在一開篇,便是那句“父親安好,兒一切安順”,叫他心頭那根緊繃的弦稍稍松了幾許。
信不長,卻將這幾月的奔波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清楚楚。
原是宮中一位娘娘懷胎之際,染了怪疾。
藥石無效,符水不靈,太醫院里頭幾番折騰,請來的天師高功也皆束手,只道是命數難違。
正趕巧,李文雅那陣子憑著一手出挑的醫術,在涼州露了頭角。
這風聲不知怎的,竟飄去了洛陽宮里。
一紙調令下來,李家使了些人情,將她請進宮中,權作一試。
誰料竟真叫她撞上了機緣。
那娘娘身上的怪疾,竟恰巧在大哥姜明贈她的那本山野醫方中,尋得到幾句只言片語。
李文雅依方施治,幾味藥下去,果然見效。
娘娘氣色漸轉,胎安脈穩,月余之后,順順當當生下了龍子。
圣上龍顏大悅,李文雅一躍封了女侍醫,李家也跟著水漲船高。
只是這么一來,便要長留洛陽,再難與丈夫廝守廝聚。
那丫頭倒是有些心氣的,趁熱打鐵,求到了那位娘娘跟前。
李家也沒閑著,后頭推波助瀾,前頭打點周全,總算換來了一紙調令。
原護羌校尉府司馬姜亮,調任洛陽,任執金吾右中候。
官秩仍是六百石。
可這從風沙撲面的邊陲涼州,一腳踏進天子腳下的皇都,調任駐守京畿的執金吾,這其中的分量,自是天差地別。
信中也寫了,說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離兩界村更遠了些,怕是幾年都難得轉回來一趟。
這兩月一直東奔西走,忙著交接安頓,直到在洛陽落了腳,這才抽出空來,寫了這么一封家書。
信末還絮絮添了一筆。
說是上任途中繞了個道,特地去荒山里瞧了瞧大黑。
那黑雞如今越發神駿,陰氣不侵,神志清明,見人也不躁了。
就那么穩穩當當占著一座山頭,日子過得比誰都舒坦。
姜義將那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確認無虞,這才往懷里一揣,回屋給家里人報了個平安。
到了晚飯時,還特地吩咐柳秀蓮多添了兩個菜,又把劉莊主送來的那壇老酒也開了。
一家子聽了這番好消息,自是眉開眼笑。
最歡喜的,還屬那正半大的姜銳。
這小子自打記事起,便一門心思想著練出身手,將來投軍戍邊,跟爹一樣,闖出點血性來。
如今一聽爹娘調去了洛陽,那眼睛登時就亮了。
他雖年紀不大,可心里卻明白,洛陽和涼州府,那可是天上地下的差別。
堂前的燕子去了又來,院里的槐葉綠了又黃,一晃,竟又是三年光景。
自打那年坐實了姜明走的是條通天徹地、直指長生久視的路,姜家上下,連帶著劉子安,心思便都斂了。
不再貪功求快,只踏實地浸在經文里頭。
雖還遠未到那種“念動則氣隨”的境界。
可三年時光一滴滴熬下來,幾人身上,也都添了些看不出的沉靜與從容。
隨著后山靈泉浸潤,姜家地頭也越發不同尋常。
氤氳的靈氣一日濃過一日,將姜家這十畝八分地籠得透透的。
連田埂邊瘋長的野草,都比旁處更綠、更挺,似是連風里都混了幾分藥氣。
古今幫那群小子,在武場上晨練暮打,喝聲震天,吐納之間,也多了點底氣。
天資拔尖的幾個,已摸到精滿的門檻,眼神都不一樣了,亮得像要透出光來。
而那一群小子中,最扎眼的,自然還是姜銳。
這小子是塊練武的好骨頭,天生筋正骨奇,再加上個心無旁騖的性子,拳腳一路打將下來,竟是三年沒歇過。
才九歲出頭,一身骨頭硬得賽過山猴子,氣血如龍走珠,筋骨似張弓之弦,已是妥妥的精滿氣足之象。
手里那本《坐忘論》,也是他每日不落的功課。
雖說一開始念著念著便神游太虛,嘴上誦經,心里卻琢磨拳路招式。
可再也耐不住天天往嘴里塞靜心丹,日子一長,倒也叫他熬出了幾分“心靜如水”的模樣來。
只是這孩子脾性隨了他爹。
叫他一屁股坐下來讀書明理,怕是比讓他扎一整天馬步還難受。
姜義為這事還特地上了一趟劉家,親自登門去尋劉莊主,想把當年那門“意定法”也傳給這個孫兒。
那法子當年便破例傳過一次,落在了姜亮手里。
如今兩家結了親,來往越發親厚,劉家的前程路數,也不再拘泥于昔年那點窄徑。
劉莊主聽了,不止爽快應下,還親自開了兩爐丹藥,打發人送來姜家,說是添把火,好叫姜銳早些穩住根基。
如此一來,姜銳這一路走來,姜家也算是該點的、該教的,都盡到了。
姜亮夫妻倆,一個在執金吾里當差,一個在宮里頭侍醫,這三年下來都未見空閑。
信倒還來得勤,紙上絮絮叨叨,問候不缺,可那人影總歸是久未見著。
姜義便依著老例,又提筆寫了封信,捎著些家中近況,讓人送往了洛陽。
順帶也問上一句。
這孩子眼下又高了幾分,拳腳也算見了成色,該往哪條路上領了?
回信來得快,不過一月光景,家院前便停下一輛掛著李家徽記的馬車。
車轱轆才歇下,馬鼻子還在吐著白氣,馬夫便翻身下來,捧著封信,遞到姜義手里。
信上寫得直白。
小兩口實在脫不開身,孩子若肯,便叫他隨車一道來洛陽,衣食起居皆已打點,無甚掛礙。
姜銳一聽,當天下午就開始上躥下跳,滿村里與人道別,一張小臉笑得跟染了蜜似的。
倒是姜義,早像心里有了數,沒吭聲,只埋頭將一筐筐靈果靈藥往馬車上搬。
藥香撲鼻,濃得發膩,那趕車的大漢打了個響噴嚏,拉車的馬也鼻翼撲騰,差點原地打了個響鼻撒歡。
李家雖是醫藥世家,可真要論起這些個靈藥寶貝,哪還趕得上如今的姜家。
姜義將藥材細細分了兩份。
一份,是捎給兒子兒媳的,里頭混著些給姜銳這小子練拳打底的補氣靈物。
另一份,卻特意叮囑了。
等姜亮哪日得空,避開耳目,送去那荒山頭上。
是給那只多年未露面的黑雞的。
當年若不是它作那一樁機緣,哪有姜亮今日的腳步。
姜義當初便說過,屋前屋后收成,有它一份。
如今它雖成了妖,規矩上不好再牽扯太深,可情分總該少不了。
天色微亮,霧氣未散,山腳間氤氳籠著,遠遠還能聽見槐樹下蟬聲初鳴。
姜銳背了個小包袱,哧溜一下跳下臺階,跟家里人一一道別。
倒也不見紅眼圈,沒多少離愁。
就那雙眼睛,亮晶晶的,里頭藏著躍躍欲試的一腔火氣。
他腳下生風,麻利躥上馬車,在一堆靈果藥材中尋了塊軟和地兒,盤腿一坐。
臨行前還朝院子里揮了揮手,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來。
車輪吱吱呀呀轉了起來,碾著兩界村的石板路,一路晃晃悠悠,載著滿車香氣與少年心火,沒入霧起山深的盡頭去了。
二孫兒這一走,姜家便清凈了些日子。
不過兩個來月光景。
這日午后,暑氣正盛,陽光**辣地烙在地面上,連村道上的青石板都像要冒煙。
正是熱得連蟬都閉嘴的時辰,遠遠卻晃出一道身影來。
步子不急,腳下穩當,一晃一晃地踏在熱浪里。
竟是那多年未歸的姜鋒。
這小子自去鶴鳴山修丹,轉眼也有些年頭。
如今再見,早抽條般竄高了幾寸,眉眼間少了稚氣,模模糊糊有點青年的輪廓了。
只是那身半新不舊的道袍上沾滿塵土,額角汗珠直滾,一看就是趁著隙口,風塵仆仆趕回來的。
廊下蒲扇輕搖,姜義正倚著竹椅打盹兒。
聽得腳步近了,他手一頓,睜開眼,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眉梢輕挑,浮出一絲笑意。
他也不問話,只慢悠悠地起了身朝門口走了幾步,把人帶進了屋。
屋里人聽得動靜,早就圍了上來,七嘴八舌,一通噓寒問暖。
姜鋒也不慌,笑嘻嘻地將布包往地上一擱,撩開包袱角,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堆瓶瓶罐罐。
有的烏油油如墨玉,有的白瑩瑩似雪糕,封蠟還透著新熱氣。
他說這瓶是固本強身的,那丸是養氣安神的,講得頭頭是道。
連那兩個還沒見過面的小弟小妹,也各得了一小瓶香香甜甜的養神丹,入口即化,齒頰生津。
兩個小家伙咂著嘴,咯咯直笑,逗得屋里一片喜氣。
一邊給他擦汗,一邊皺眉埋怨:
“怎的這般急急忙忙就回來?也不捎個信。這趟回來,能歇幾天?”
姜鋒仰頭灌下一大碗涼茶,“咕嘟”一聲,擱下碗抹了把嘴,喘著氣笑道:
“這回跟著師長往西海采藥歷練,大隊人馬走得慢,我尋思著離家不遠,就跟師父告了假,自個兒脫了隊,快馬加鞭,想趕回來瞧一眼。”
說著說著,聲氣低了些,神色也帶了點赧然,像做賊心虛似的悄聲道:
“最多歇一晚。明兒一早,還得動身去追他們。”
話音一落,屋里頓時靜了一瞬。
柳秀蓮那點剛捂熱的欣慰勁兒,還沒來得及舒展開,就又被心頭那股酸楚給壓了回去。
她輕輕嘆了口氣,沒再多問,只一邊抹著圍裙下擺,一邊朝院里走去,口中張羅著:
“等著,奶奶去宰只靈雞,今兒個得好生補補你。”
說得平靜,腳下倒快。
姜義卻一直不出聲,站在旁邊,蒲扇沒扇,眼睛卻微瞇著,打量著這個許久未見的長孫。
筋骨底子嘛,不算出挑,也不算差,是那種四平八穩、不驚不喜的料子。
好在有姜家那門呼吸法打底,這幾年里,氣息吐納得倒是圓融有度,沒什么淤滯。
可真要往深里瞧,那定心凝神的功夫卻還嫩著點,神色浮動,眼里清明雖有,終歸不穩,靜則不足,沉則未達。
不過嘛,天師道自有一套規矩門道,他這個半路看客,也不便妄言。
念頭轉過,心下也就不再細究,拍了拍姜鋒的肩膀,嘴角一挑,笑道:
“走,陪爺爺去屋后轉轉。那幾棵果樹前些日子又結了果,顆顆甜得滴汁兒,今兒叫你吃個夠。”
話說得輕松,腳步卻穩,轉身便先邁了出去。
姜鋒應了一聲,抬手抹了把額上的汗,提著袖子跟了上去。
腳下生風,一路踏著斑駁光影,像小時候追著雞跑出院子時那樣,眼里也不自覺漾出幾分沒褪干凈的笑意。
屋后的果林子綠意正濃,樹影斜斜地鋪著,滿枝的果子壓彎了枝頭,掛在陽光里泛著亮。
可姜鋒沒急著伸手去摘,只腳下一拐,繞過幾棵老樹,徑直奔著那棵歪脖子棗樹后頭去了。
那年頭,他還沒長過桌高,搭下那個樹屋,此刻依舊歪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