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口一戰,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剜掉了納哈出的一塊肉。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頭受傷的草原狼,非但沒有瘋狂反撲,反而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遼東,陷入了一種死寂般的平靜。
范統帶著斥候,一連幾天都在邊境線上來回打轉,那感覺就像一拳打進了棉花里,空落落的,不得勁。
往日里囂張的蒙古游騎,不見了。
那些時不時就冒出來騷擾烽堡的女真散兵,也消失了。
整個草原,仿佛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片了無人煙的空地。
“頭兒,這幫孫子是不是被咱們打怕了,全跑回漠北老家喝奶去了?”
寶年豐扛著他那柄剛磨過的巨斧,百無聊賴地踢著腳下的石子。這幾天沒仗打,可把他給憋壞了。
范統搖了搖頭,將千里鏡從眼前放下,眉頭緊鎖。
再往北,派出去的斥候回報,看到了大規模遷徙的牧民和集結的軍隊。
納哈出沒跑,他只是把拳頭收了回去。
他好像在等什么?王保保還是……應天?
另一邊,修國興正帶著遼東兵卒,馬不停蹄地修復著被毀的烽堡,收斂著戰死的軍民尸骨。
大戰之后的重建工作,繁瑣而沉重。
整個遼東,就像一個剛動完大手術的病人,雖然暫時脫離了危險,卻依舊虛弱不堪。
應天府,奉天殿。
氣氛比遼東的冰雪還要冷。
朱元璋面沉似水,將手中的遼東急報重重摔在龍案之上,那雙總是深邃難測的小眼睛里,此刻全是壓抑不住的怒火。
“混賬!”
他猛地站起身,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刀,刮得殿內所有內侍和衛士的骨頭都在發顫。
“通敵叛國!我大明的參將,竟然通敵叛國!”
“來人!”
錦衣衛指揮使毛驤,如鬼魅般從殿側陰影中走出,單膝跪地,頭埋得低低的。
“給咱去查!李宗海全家,一個不留,全部給咱拿下!抄家!滅族!”
“遵旨!”
毛驤領命退下,整個大殿里,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太子朱標站在一旁,看著那份奏折上觸目驚心的傷亡,和李宗海通敵的始末,臉色也極為難看。
“標兒。”
朱元璋的怒火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他重新坐回龍椅,那并不高大的身軀,此刻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威壓。
“你說,這李宗海,跟了徐達十幾年,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悍將,他為什么會反?”
朱標沉吟片刻,緩緩開口:“父皇,奏報上說,李宗海的家人,盡在應天府。或許,是被人拿住了把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朱元璋冷笑一聲,那笑聲里,滿是嘲諷,“能把他家人拿捏在手里的,還能是誰?”
他伸出手指,在龍案上輕輕敲擊著,那“篤篤”的聲響,像是一柄重錘,一下下砸在朱標的心上。
“這幫子人,手伸得挺長啊。”
朱元璋的目光,穿過大殿,望向了相府的方向,眼神幽深。
“他們以為,咱老了,眼花了?咱剛在空印案上砍了幾千顆腦袋,雪跡還沒干呢,他們就又忘了疼!”
“咱把這天下,交到你手上之前,總得給你掃干凈屋子。”朱元璋轉過頭,看著自己這個最器重,也最滿意的兒子,語氣里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有些爛了根的樹,留著,只會把整片林子都給毀了。該砍,就得砍!”
朱標心中一凜,他知道,父皇這是又動了殺心。
而且這一次,要砍的,恐怕不止一棵樹那么簡單。
相府,書房。
胡惟庸正拿著一把小巧的銀剪,慢條斯理地修剪著一盆名貴的蘭花。
他神情專注,仿佛這盆蘭花,便是他的整個天下。
管家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將一封剛剛從遼東用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密信,呈了上去。
胡惟庸沒有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剪下最后一根枯黃的葉片,才用絲帕擦了擦手,接過信。
他展開信紙,一目十行。
書房內,靜得只剩下燭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許久,胡惟庸將信紙湊到燭火前,看著它一點點化為灰燼,飄落在香爐之中。
他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
“相爺……”管家見他久久不語,忍不住開口。
“五萬聯軍,一夜之間,全軍覆沒。”胡惟庸的聲音,平靜得可怕,“納哈出王帳的三千精騎,也折在了那一線天。”
管家的身子猛地一顫,額角瞬間沁出了冷汗。
敗了。
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
“那個燕王,還有他手底下那個姓范的胖子,倒是比咱想象的,要扎手得多。”
胡惟庸重新拿起那把銀剪,輕輕撥弄著蘭花的葉片,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李宗海呢?”
“自盡了。”管家的聲音壓得更低,“沒留下任何把柄,只是他全家老小,怕是……”
“可惜了。”胡惟庸嘆了口氣,不知是在可惜李宗海這條忠犬,還是在可惜他那滿門家小。
他放下銀剪,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
“看來,我們得加快進度了!本想著蒙古人跟徐達,馮勝他們大戰一番,讓他們無力調兵回應天,能讓我們多做些準備,看樣子怕是不行了”
胡惟庸的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疲憊。
“皇上他手里的刀,可快得很,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到了。”
管家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相爺,那……那我們……陛下這是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啊。”
管家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哭腔。
“既然不給活路,那咱們……就自己殺出一條活路來。”
胡惟庸緩緩坐回案前,重新端起那杯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
冰冷的茶水,順著喉嚨,一直涼到心底,卻澆不滅他眼中那兩團重新燃起的,瘋狂的火焰。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管家,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子的瘋狂。
“去,告訴涂節,讓他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