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風(fēng),似乎也因為燕王府快要添丁,而變得柔和了幾分。
徐達回師后,整個北平大營的軍務(wù)重新步入正軌,那股子因胡惟庸案而起的緊張氣氛,也暫時平息。
一切,都顯得那么平靜。
燕王府。
自從徐妙云顯懷之后,朱棣就像變了個人。
這位在戰(zhàn)場上殺伐果決,能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燕王殿下,如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自家王妃和那未出世的孩兒身上。
議事廳內(nèi),朱棣小心翼翼地扶著徐妙云坐下,又在她身后塞了兩個用上好軟緞做的靠枕,生怕她硌著半分。
“妙云,渴不渴?想喝酸的還是甜的?”
“妙云,腿酸不酸?要不要我給你捶捶?”
“妙云……”
三保站在一旁,看著自家王爺那副殷勤備至的模樣,臉上露出姨母笑!不過當(dāng)目光看向,王爺身后的桌案,那堆積如山的軍務(wù)文書,不知道該不該提醒。
朱棣看到了三保的目光,他看向桌案,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他看了一眼那堆文書,又看了看身旁淺笑盈盈的妻子,我打了這么多年的仗還不能陪陪媳婦嗎?我還是王爺呢!
“來人!去把范參將給本王叫來!”
范統(tǒng)被叫來的時候,嘴里還塞著半塊剛出爐的桂花糕。
“王爺,您找我?”
“范統(tǒng)啊,”朱棣一臉的語重心長,重重拍了拍范統(tǒng)的肩膀,“你看,王妃如今身子不便,本王需要時刻陪在身邊,以防萬一。”
他指了指那堆小山似的文書。
“這王府和饕餮衛(wèi)的大小事務(wù),就先交給你了。你是本王最信任的肱股之臣,可千萬別讓本王失望啊!范統(tǒng)我看好你喲!”
說完,也不等范統(tǒng)反應(yīng),便又轉(zhuǎn)身去問徐妙云想不想吃點果子了。
范統(tǒng)看著那堆文書,又看了看朱棣那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得意模樣,嘴里的桂花糕,瞬間就不甜了,你倒是給加班費啊!餅都畫不好,你怎么當(dāng)王爺?
他,范統(tǒng),堂堂饕餮衛(wèi)的開創(chuàng)者,三千人之上的參將,怎么能被抓來當(dāng)長工了?
不行,這活兒不能接。
范統(tǒng)眼珠子一轉(zhuǎn),立刻就找到了寶年豐。
寶年豐正光著膀子,在校場上揮舞著他那柄門板似的巨斧,練得是熱火朝天,汗如雨下。
“寶啊!”范統(tǒng)背著手,邁著四方步,一副領(lǐng)導(dǎo)視察工作的派頭。
“頭兒!”寶年豐停下動作,甕聲甕氣地問道。
“嗯,練得不錯,肌肉又結(jié)實了不少。”范統(tǒng)先是肯定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zhuǎn),臉上露出沉重的表情,“最近,頭兒我遇到了瓶頸。”
“瓶頸?”
“對!”范統(tǒng)一臉嚴肅,“我感覺我的廚藝,已經(jīng)登峰造極,很難再有突破。為了能讓弟兄們吃上更美味的飯菜,我決定閉關(guān)!潛心研究失傳已久的上古菜譜!這期間,營里的大小事務(wù),就交給你了!”
寶年豐豐一聽,頓時肅然起敬。
頭兒,真是為了弟兄們鞠躬盡瘁啊!
他一拍胸脯,大聲保證:“頭兒您放心去吧!營里有我!”
于是,寶年豐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接過了范統(tǒng)甩過來的鍋。
可他是個武夫,讓他砍人行,讓他看那些寫滿了鬼畫符的文書,他也不認識字啊!當(dāng)身邊文書第五次提醒他拿反了,他決定了。
于是,他又找到了剛剛提拔上來的副千戶,張英。
“張英啊!”寶年豐學(xué)著范統(tǒng)的樣子,拍了拍張英的肩膀,“頭兒閉關(guān)了,營里的事,現(xiàn)在我說了算。”
他將一堆文書“啪”地一下拍在張英面前。
“這些,你腦子好使,你來看。看完了告訴我該干啥就行。對了,俺不識字。”
張英:“……”
這下,整個北平大營都看明白了。
王爺圍著王妃轉(zhuǎn)。
范參將圍著鍋臺轉(zhuǎn)。
寶千戶圍著兵器架轉(zhuǎn)。
于是,所有人都圍著張英轉(zhuǎn)。
“張千戶!我那小隊的軍餉冊子,你幫著核一下唄?我這幾天鬧肚子,腦子不清醒。”
“張大人!新兵的訓(xùn)練計劃,有點問題,您給參謀參謀?”
“張大哥!我老丈人家的三舅姥爺過壽,我得請個假,巡防的事,您多擔(dān)待!”
張英看著自己桌案上,那比朱棣那里還要高出一頭的文書,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
傷亡士卒的撫恤金發(fā)放,軍械的損耗申領(lǐng),新兵的訓(xùn)練計劃,營地的巡防安排,甚至連伙房今天要買幾斤白菜,都得他來簽字畫押。
他才只是個副千戶啊!
這他娘的是把整個饕餮衛(wèi)的后勤內(nèi)務(wù),全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了!
這天下午,張英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雙眼無神,腳步虛浮地端著一碗涼茶,想去院子里透透氣。
剛一出門,就看見墻根底下,兩個熟悉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那兒,探頭探腦。
正是范統(tǒng)和寶年豐。
“頭兒,王爺這是干啥呢?跟喂雞崽子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喂,那點東西,還不夠俺塞牙縫的。”寶年豐看著遠處院子里的一幕,滿臉的不解。
只見朱棣正端著一碗燕窩粥,用小銀勺舀著,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送到徐妙云嘴邊,那副模樣,比伺候太上皇還殷勤。
“你懂個屁。”范統(tǒng)磕著瓜子,一臉的鄙夷,“這叫夫妻情趣,是增進感情的手段。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就知道抱著你那破斧子睡?”
“俺這斧子咋了?它又不會跟俺頂嘴,也不會亂花錢,比女人好多了!”寶年豐理直氣壯。
范統(tǒng)懶得理他,繼續(xù)嗑瓜子,看著遠處的朱棣,嘖嘖稱奇:“嘖嘖,看見沒,這就是愛情的力量。能讓一頭猛虎,變成一只溫順的……舔狗。”
張英聽著這話,只覺得一股邪火“蹭”地一下就竄了上來。
好啊!你們兩個甩手掌柜,倒是在這兒說風(fēng)涼話!
他端著那碗涼茶,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過去。
“范參將,寶千戶,二位真是好生清閑啊。”張英的聲音,幽幽地響起,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
范統(tǒng)和寶年豐嚇了一跳,回頭看見是張英,范統(tǒng)連忙把瓜子藏到身后。
“咳咳,張英啊,什么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
張英沒說話,只是將懷里抱著的,一沓厚厚的公文,重重地放在了兩人面前的石桌上。
“這是這個月的軍需申領(lǐng)文書,需要參將您過目簽字。這是幾個小隊的換防申請,需要千戶您來拍板。還有,這是傷殘士卒的撫恤金評定,需要您二位共同審核……”
他每說一句,范統(tǒng)和寶年豐的臉就垮一分。
“哎喲!”范統(tǒng)突然捂住肚子,臉上露出痛苦萬分的表情,“不行了不行了!我那牛魔王,昨晚吃了不干凈的東西,上吐下瀉,精神萎靡!我得趕緊去看看!這可是咱們饕餮衛(wèi)的戰(zhàn)略性威懾武器,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這責(zé)任誰也擔(dān)不起啊!”
說罷,他便以與體型完全不符的敏捷,一溜煙地跑了,那背影,倉皇中還帶著幾分矯健。
寶年豐看著范統(tǒng)跑了,也立刻站了起來,他看著張英,一臉的嚴肅與沉重。
“張英,你來得正好。”
張英心里咯噔一下,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只聽寶年豐繼續(xù)說道:“俺最近的武藝,也遇到了瓶頸。俺總覺得,一斧子把人劈成兩半,太過粗糙,不夠藝術(shù)。俺在想,能不能一斧子下去,把他劈成均勻的四份,或者八份?這需要極高的技巧和悟性!俺得去后山靜坐,好好參悟一下這‘斧道’的真諦!此乃軍中大事,關(guān)乎我饕餮衛(wèi)戰(zhàn)力的提升,耽誤不得!告辭!”
說完,他也扛著斧子,大步流星地跑了。
獨留張英一人,在風(fēng)中凌亂。
他看著桌上那堆積如山的文書,又看了看那兩個逃得比兔子還快的背影,只覺得一股悲憤之氣直沖腦門。
他顫抖著手,端起那碗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卻澆不滅心頭的怒火。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一道人影,從不遠處的墻角一閃而過。
是朱棣。
只見他正小心翼翼地扶著徐妙云,貓著腰,踮著腳,做賊似的,從后門溜了出去,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
張英:“……”
他緩緩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又看了看那堆似乎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公務(wù)。
一滴滾燙的淚水,終于忍不住,從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眶中,滑落下來。
“我……”
“我只是個副千戶啊……”
“這燕王府,這饕餮衛(wèi),合著就我一個人在領(lǐng)工資干活是吧?!”
“嗚哇——!”
一聲壓抑了許久的,充滿了委屈、悲憤與絕望的哭嚎,在燕王府的上空,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