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大營的柵門,發出沉重的呻吟,緩緩打開。
走進來的,不是凱旋的雄師,而是一群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不足六百人,一個個衣甲破碎,渾身凝固著發黑的血痂,臉上是塵土與血污混合的猙獰面具。他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拖著千斤重的枷鎖,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汗臭和死亡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大營里原本的操練聲、喧嘩聲,在他們出現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呆呆地看著這支狼狽的隊伍。
這不是打了敗仗的頹喪,也不是劫后余生的慶幸,而是一種麻木。一種被鮮血和殺戮反復沖刷后,沉淀下來的,如同野獸般的兇悍與死寂。
這支隊伍,仿佛連魂魄都被換掉了。
“是前鋒營!是范屠夫的人!”
“天爺,他們這是碰上韃子主力了?怎么打成了這副鬼樣子?”
“你看他們的眼神……我怎么感覺后脖頸子發涼……”
議論聲壓得很低,帶著恐懼。
徐達在親兵的簇擁下,快步迎了出來。當他看到范統那支只剩下不足六成兵力的隊伍時,那張不怒自威的臉上,瞬間布滿了寒霜。
他的目光如刀,從每一個士兵身上刮過。
損失如此慘重,這是大罪!
可很快,徐達的眉頭就擰成了一個疙瘩。他看出了不對勁。
這些士兵雖然狼狽,但身形似乎比出發前更壯碩了,那破爛衣甲下虬結的肌肉,根本不像是一支長途奔襲、經歷過血戰的疲敝之師。尤其是他們身上那股子若有若無的嗜血氣息,讓徐達這位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帥才,都感到了一絲心悸。
就在這時,另一支鐵甲精騎從遠處趕到,為首的大將翻身下馬,快步走到徐達面前,正是藍玉。
“大帥!”藍玉抱拳,聲音洪亮,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范統的隊伍,“末將來遲!”
他將戰況簡要地匯報了一遍,重點描述了前鋒營如何以少敵多,硬生生沖垮了數倍于己的元軍包圍圈,又如何在廢棄烽燧死守,最后夜襲敵營,斬殺敵將。
藍玉的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震驚。
“大帥,范千戶和他手下這幫弟兄,打起仗來……簡直不是人!”藍玉斟酌著用詞,最后還是用了最直白的話,“他們那股子悍不畏死的勁頭,那野蠻的戰法,末將……聞所未聞!”
聽完藍玉的“證詞”,徐達的臉色由鐵青轉為驚疑,最后化作一片深沉。
“范!統!”徐達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
“哎!大帥,末將在!”范統一路上的兇悍氣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連滾帶爬地跑到徐達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來。
“大帥啊!您可要為我做主??!”范統抱著徐達的大腿,哭得像個三百斤的孩子,順勢就把臉上的鼻涕眼淚往徐達锃亮的鎧甲上蹭,“您看看,您看看我這幫好兄弟!出去的時候一千多號人,回來就剩這么點了!我……我對不起您,對不起弟兄們啊!”
周圍的將領們看得目瞪口呆,這還是那個傳說中能生撕虎豹的范屠夫嗎?這演技,不去唱戲都屈才了。
徐達一腳踹開他,氣得胡子都在抖,可心里那股子火,卻莫名其妙地消了大半。
他的目光,越過撒潑打滾的范統,落在了隊伍中那個沉默的身影上。
朱棣,或者說“朱虎”,就那么靜靜地站著。他手中的狼牙棒拄在地上,棒頭上凝固的血肉和腦漿還沒清理干凈。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垂著眼,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可徐達能感覺到,那具年輕的身體里,蘊藏著一股讓他都感到心驚的爆炸性力量。
那不再是燕王殿下的鋒芒,而是一頭被喚醒的,嘗過血腥味的兇獸。
徐達的目光與朱棣的目光在空中對上。
朱棣沒有躲閃,只是平靜地承受著。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清澈和驕傲,只剩下冰冷的、深不見底的潭水。潭水之下,是王道與野性的激烈碰撞,是掙扎,是迷茫。
前鋒營的歸來,如同在北平大營這鍋平靜的滾油里,扔進了一塊冰。
夜。
帥帳之內,燈火通明。
徐達沒有再提范統私自出兵的罪過,也沒有嘉獎他的戰功。他只是讓親兵給范統搬了個凳子,倒了杯熱茶。
“坐。”
“謝大帥!”范統揣著手,坐得筆直,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
“你手下那些兵,不錯?!毙爝_端著茶杯,輕輕吹著熱氣,看似隨意地開口,“很能打。”
“嘿嘿,都是大帥您領導有方,弟兄們吃得好,練得狠,才有這身力氣?!狈督y開始裝傻充愣。
“吃得好?”徐達放下茶杯,眼神銳利,“我聽說,你給他們吃的,是‘特制’的補藥?”
范統心里咯噔一下,臉上卻笑得更憨厚了:“哪有什么補藥,就是肉!頓頓有肉吃!大帥您是知道的,我這人沒別的本事,就會琢磨點吃的。把兵當豬喂,他們自然就有力氣上陣殺敵了!”
徐達盯著他,不再說話。
帳內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凝固。
許久,徐達才再次開口,話題一轉:“那個朱虎,在戰場上,表現如何?”
“朱虎?”范統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表現的機會,“大帥,您是沒看見!那小子,簡直就是個天生的將才!萬中無一的練武奇才!我那點魔鬼訓練,別人都叫苦連天,就他,咬著牙全扛下來了!這次要不是他帶人斷后,死死頂住了元軍的沖擊,我們一個都回不來!”
范統口沫橫飛,把朱棣夸得天上有地下無。他巧妙地將朱棣的“成長”,全都歸功于自己的“悉心教導”和朱棣本人的“天賦異稟”,絕口不提藥劑的事。
徐達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他知道范統在撒謊,在避重就輕。
可藍玉的戰報不會騙人,朱棣身上的變化不會騙人。
徐達揮手止住了口若懸河的范統說道:“我不想聽你在這吹,這一仗功過相抵,滾吧!”
范統如蒙大赦:“好嘞!大帥我這就滾!”心里還嘀咕著,大帥咋老問朱虎呢?難道是朱虎長得比較帥?
等范統連滾帶爬地出了帳,徐達從懷里,摸出了那封朱元璋的親筆信。
“雛鷹總要離巢,不經風雨,如何搏擊長空?”
皇上要的,不就是眼前這個,脫胎換骨,滿身殺氣的“朱虎”嗎?
范統的法子,是妖法,是魔道??蛇@魔道,卻練出了皇上最想要的兵,最想要的兒子。
是揭開這個蓋子,將這支詭異的部隊徹底打散,還是……默許它的存在,為大明,培養出一支真正的,不講道理的王牌?但是現在的前鋒營都有點養不起要是再來幾支,怕是要家底都要被掏空
徐達陷入了深深的掙扎。
另一邊,朱棣的營房里。
他脫去上身破爛的衣甲,露出布滿傷疤,卻精壯如鐵的胸膛。一盆清水里,倒映出他自己的臉。
那是一張陌生的臉。
眼神冷厲,嘴角緊抿,眉宇間,再也找不到半分屬于燕王朱棣的儒雅與從容,只剩下屬于“朱虎”的野性和兇悍。
我是誰?
是那個熟讀兵法,心懷王道的大明燕王?
還是這個在尸山血海里,靠著生肉和殺戮活下來的野獸?
力量的本質,究竟是什么?是兵書上的運籌帷幄,還是狼牙棒下,那腦漿迸裂的觸感?
他找不到答案。
書本給不了他答案,父皇的教導也給不了他答案。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范統那張總是笑嘻嘻,卻比誰都看得通透的胖臉。
或許,只有那個創造了“朱虎”這個怪物的人,才能給他答案。
朱棣猛地站起身,披上一件外衣,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營房。
他的目標,是范統的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