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達將那份夾雜著“山海經購物清單”和自己嘔心瀝血編排的奏折,用蠟丸封好,心里卻一點也踏實不下來。
他看著地圖上“應天府”三個字,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這趟差事,得找個絕對信得過,又有分量的人去。
他想到了一個人。
一個在他眼皮子底下,從一個嬌生慣養的王爺,被那個胖子硬生生捶打成一頭人形兇獸的“朱虎”。
是時候,讓燕王殿下回家看看了。
“你要回應天府?”
范統的營帳里,他正把一塊剛烤好的羊排遞給朱棣,聽到這話,手上的動作都頓了一下。
朱棣接過羊排,默默點頭。
“徐帥之命,我奉命押送軍機要務回京。”
范統沒再多問,他知道,這所謂的“軍機要務”,八成跟自己那瓶“神仙油”和那本“天書”脫不了干系。
他轉過身,在一堆雜物里翻找了半天,翻出一本又厚又舊,邊角都磨卷了的花名冊。這是前鋒營所有弟兄的名冊,每一個名字后面,都用朱砂筆,或濃或淡地標注著他們的籍貫和家眷情況。
那些已經戰死的,名字上被畫了個黑色的圈。
范統的手指,在那些黑圈上一個個地劃過,每劃過一個,他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下。
“吳莽,河間府人士,家有阿爺、寡母、幼弟……”
“劉三炮,山東東昌府,家有一妻二女……”
“……”
他一連念了六個名字,聲音越來越低。
他抬頭,看著朱棣,小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朱棣從未見過的,復雜的情緒。
“朱虎,你這一路南下,順路。”
范統從營帳最深的角落里,拖出幾個沉甸甸的,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大包裹。他沒說里面是什么,只是把一張寫著地名和人名的紙條,連同那六個包裹,一起推到朱棣面前。
“這是他們拿命換來的,總得給家里人留個念想。”
“還有這個。”范統又拿出另一個更小的包裹,遞了過去。
朱棣打開,里面,是那面早已被鮮血和泥土染成暗紅色的,“王”字大纛。
“吳莽那小子,傻是傻了點,但到死都護著這玩意兒。”范統的聲音有些沙啞,“帶回去,給他家人看看。讓他們知道,他兒子,是條漢子。”
朱棣看著眼前這7個沉甸甸的包裹,看著范統那雙不再嬉皮笑臉,只剩下疲憊和鄭重的眼睛。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伸出手,將那七個包裹,一個個地,搬上了自己的馬背。
那重量,壓得馬鞍吱呀作響,也壓得他的肩膀,沉甸甸的。
歸途,是一條漫長而又沉重的路。
朱棣一人一馬,風餐露宿,腰間的刀是冷的,懷里的包裹,卻是滾燙的。
他送出了第一個包裹。
那是一個早已破敗的村莊,連村口的石碑都斷成了兩截。一個拄著拐杖的村長告訴他,這家姓張的,去年遭了兵災,全家都死了,房子也被燒了,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
朱棣在廢墟前站了很久,最后,將那個包裹,默默地埋在了屋基底下。
他送出了第二個包裹。
開門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當她看到那封陣亡文書時,連哭都哭不出來,只是抱著門框,身體劇烈地顫抖,最后眼睛一翻,就暈了過去。屋里,傳來幾個孩子被嚇壞了的哭聲。
他送出了第三個包裹。
一個滿臉刻薄的婦人接過東西,看都沒看一眼,只是冷冷地罵了一句:“就知道死在外面!生前不給家里寄個銅板,死了倒還值點錢!”
朱棣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只是握著刀柄的手,青筋畢露。
當第五個包裹送出時,朱棣感覺自己的心,已經麻木了。
那些哭天搶地的,冷漠的,埋怨的,像一把把鈍刀子,在他心上反復地割。
他終于來到了最后一站。
河間府,吳家村。
院墻是稀稀拉拉的籬笆,房子倒是青磚瓦房,看起來是新蓋的,只是門窗都有些舊。
朱棣整了整身上那套早已洗得發白的士兵服飾,上前敲了敲院門。
“誰啊?”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拄著拐杖,頭發花白,腰背佝僂得厲害的老大爺,探出頭來。他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打量著朱棣,開口道:“軍爺,可是有什么事?要是征兵,俺們家……是真沒人了。”
“俺大兒子,早幾年就戰死在南邊了,大孫兒也跟徐帥去了北邊。如今,就剩下一個兒媳婦,和一個五歲的小孫子……”老大爺說著,眼圈就紅了。
這時,屋里也走出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她看到朱棣身上的軍服,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身子晃了晃,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朱棣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
他低著頭,從懷里,掏出了那份陣亡文書,雙手遞了過去。
老大爺看到那熟悉的,蓋著兵部大印的文書,整個人都僵住了。他已經收過一次了,現在,又來了一封。
他的手,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顫顫巍巍地接過那張薄薄的,卻有千鈞之重的紙。
“俺……俺莽兒……他……”老人眼含熱淚,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他作戰……可否英勇?”
朱棣猛地抬起頭,立正,對著老人,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喊道:
“前鋒營百戶吳莽,共斃敵數十余!嶺北一戰,孤軍沖陣,于萬軍之中,奪元軍主帥‘王’字大纛,壯烈犧牲!”
“英勇無畏!!”
最后四個字,朱棣幾乎是吼出來的,將吳莽用生命奪來的大旗展開。
老人聽完,渾身一震。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突然舒展開來,渾濁的老眼里,迸發出驚人的光彩。
他沒有哭,反而仰天大笑起來。
“彩!彩啊!”
“壯哉!我吳家好兒郎!”
笑聲過后,他那本就佝僂的后背,仿佛又塌下去了一截,整個人瞬間蒼老了十歲。
門口的婦人,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朱棣將朝廷的撫恤和那個可以由吳莽弟弟繼承的“小旗”官身文書,鄭重地交到老人手里,又將范統給的那個最大的包裹還有旗幟,放在了門檻上。
“老人家,這是……吳莽的袍澤們,湊的一點心意。”
老人看著那個鼓鼓囊囊的包裹,又看了看朱棣,想說些什么,嘴唇動了動,最后只是沙啞地道:“軍爺……進屋……喝口水吧。”
“不了。”朱棣后退一步,再次行了個軍禮,“軍務在身,不敢耽擱!告辭!”
說完,他不敢再多留一刻,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急匆匆地向著南方的官道走去。
那背影,沉重,而又倉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