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青喝完了整瓶橙汁,順手把空瓶放在桌上。
紀明川正好站起身來:“我幫你扔了吧。”
“不不不,”楚天青立即拒絕,“我要把瓶子帶回家,可以賣錢。”
紀明川一動不動地站在座位邊上,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四個字“勤工儉學”。
不少名垂青史的成功人士都經歷過“勤工儉學”的階段,個人能力得到了極大提升,意志力也得到了極大磨練。
果然不能小看楚天青,她不僅學業出眾,意志力也強得驚人。
當著紀明川和宋遠舟的面,她毫不遲疑地說出“瓶子要帶回家賣錢”,仿佛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光榮之事,完全沒有一絲普通人陷入困境時的難堪或羞恥感。
紀明川沉默了幾秒,竟然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就在他猶豫之際,勞動委員馮康匆匆走過來:“喂,紀明川、楚天青,王老師叫你們兩個人去她辦公室?!?/p>
楚天青問:“現在就去嗎?”
“當然了,”馮康催得急,“她在那邊等你們呢,動作快點?!?/p>
楚天青快步跑向了教師辦公室,紀明川也緊隨其后。
辦公室里開了空調,很涼快。三張辦公桌前空無一人,只剩王老師獨自坐在角落,翻查著一份文件。
王老師聽見動靜,敲了敲桌面:“過來,說你們倆呢。”
文件放到了一邊,王老師靠上椅背:“說說吧,今天上午體育課上發生了什么?”
楚天青站姿筆直:“是陸子昂先挑釁的,我只是回了一句,他就要對我動手。紀明川攔了他一下,他就開始罵人了?!?/p>
王老師皺了皺眉:“楊老師已經把情況跟我講過了,但我還是想聽聽你們自己的說法。紀明川,你怎么想的?”
紀明川平靜回答:“起初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p>
“砰砰”兩下,是王老師的指節輕叩桌面的聲音。
王老師的語氣更加無奈:“你以為你不想,這件事就不會鬧大了?”
她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陸子昂那個脾氣,將來還不知道會惹出多少麻煩。去年他在校外也出過事,具體情況一直沒個定論,校方只是做了記錄,后來不了了之。現在要是再出點什么事……怎么辦?我就問你們,怎么辦?你們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嗎?你們不為自己想,也得想想你們的家長、老師,還有同學?!?/p>
辦公室里的沉默正在延長。
只有空調輕微轟鳴,攪動著沉悶的空氣。
王老師擰開水杯,喝了一口菊花茶,閉上眼睛,緊靠著椅背,像是突然泄了氣似的。她的神情不悲不怒,卻透著深深的倦意。
楚天青一聲不吭,還想把雙手背到身后,手腕一抬,指尖無意中擦過紀明川的手臂。
這一瞬間,他原本放松的肌肉猛地繃緊,幾乎是出于本能反應,線條分明地收縮了一下。
她怔了一怔,偏頭看了他一眼。
紀明川站得比剛才更直了一些。
紀明川與楚天青之間的微妙氣氛,并未引起王老師的注意。
王老師沒有睜眼,只是輕聲說:“你們倆都是懂事的孩子,能忍就忍一忍,好不好?距離高考不遠了,只剩三百多天,不要再和陸子昂鬧起來??忌洗髮W,那就什么都好了?!?/p>
王老師的態度,和楚天青之前的設想的差不多。
因為她和紀明川表現得更懂事,所以老師總是希望他們能多忍耐一點。她很理解王老師,可她也不會一味退讓,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楚天青向前一步:“可是,王老師,我聽說陸子昂曾經在校外和學長打起來,而我還是走讀生……陸子昂總是嘲笑我家境貧困,我真的很擔心……”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紀明川忽然也開了口:“楚天青擔心得沒錯。陸子昂的情緒不穩定,這件事要是一直拖下去,對學校、對班級,恐怕都不是好事?!?/p>
楚天青真沒想到,紀明川會替她說話。
她和他站得很近,近到能察覺他身上那股清清淡淡的氣味,沒有香水那么濃烈,更像是山間風吹過青草地,帶著點野茉莉的氣息,安靜、好聞,又令人安心。
“啪”的一聲,王老師又拍響了桌面。
王老師睜開了眼,慢悠悠地問:“那你們兩個想怎么辦?”
楚天青連忙說:“我想申請住校。陸子昂的情緒不穩定,我又是走讀生,總怕在校外碰見他。而且我家離得遠,來回都要坐很久的公交車,耽誤學習。還有……我家的經濟條件也確實不好,住校的話,可以省下交通費、水電費,也不用回家吃晚飯……如果學校能減免一部分住宿費,我真的會很感激?!?/p>
話一出口,她心跳得厲害。
她并不擅長開口求人。之前王老師好心送她一個保溫杯,她緊張得幾乎不敢接??墒沁@一次,她不能退讓。
住進學校宿舍,不只是可以避開陸子昂那么簡單,還關系到她每天能不能多睡兩個小時,能不能少奔波一些,為家里省下一點生活費。
她在縣城讀初中時,爺爺奶奶相繼得了重病,家里幾乎被拖垮。老人離世之后,留下了一間冷清的老屋,還有一筆高昂的醫藥費,壓得一家人喘不過氣來。
那段時間,她的精神狀態也很差,不得不中途休學。
前前后后,家里欠下了二十多萬債務,到現在都沒還清。
她需要錢,需要成績,需要一切能兌換成獎學金的東西……更需要一個安全、干凈、能踏實睡覺的地方。
王老師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行,我幫你去申請減免。你把資料整理一下,明天交給我?!?/p>
“謝謝老師!”楚天青發自內心地感謝她。
快上課了,走廊上不剩幾個人影,楚天青和紀明川一前一后走回教室,紀明川特意拉開了很長一段距離,以免班上同學又大聲起哄。
紀明川的計策成功了,同學們沒吵也沒鬧。他平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中還是有些疑問,無人解答。
楚天青的家境究竟如何,一直是個謎。她從不主動提起,偶爾露出的些許細節,也不足以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全貌。
夏風掀起窗簾的一角,微塵在光影里浮動,四周安靜下來,仿佛能聽得見心跳聲。
楚天青忽然用筆帽戳了戳他的后背:“紀明川?”
紀明川沒有回頭,只是靠上了椅背:“什么事?”
“我……”她向他坦白,“過兩天,我就能拿到一個二手手機,是我爸爸媽媽給我買的?!?/p>
她像是在認真請求,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試探:“到時候……可以加你的微信嗎?”
他握著簽字筆的指尖停頓了一下。
她又問了一遍:“可以嗎?”
紀明川從抽屜里抽出一本筆記,撕下一張干凈的紙頁。他拿出手機,對著屏幕抄下一行字,一筆一劃,寫得比平時做題還要認真。
停筆后,他仍未轉身,只把那張紙折成方塊,從她課桌的右側遞了過來。
楚天青伸手去接,紙條剛好落進她的掌心。
她把紙條打開,他的字跡干凈、工整,橫平豎直,是他一貫的筆風。那一串微信號靜靜地躺在紙上,像是一扇已經打開的門,指向他們之間那一份未曾言明的默契。
紀明川低聲說:“我會等著你的好友請求?!?/p>
楚天青盯著那串數字,忽然輕聲說:“嗯,我記住了……謝謝。”
方才那一點微妙而復雜的氣氛頓時消散了。
紀明川這才轉過身,神情里多了一絲困惑:“我的微信號一共有20個字符,你怎么可能看了一眼就記住了?”
楚天青把紙條遞給他,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
紀明川表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你還是把這張紙拿著吧,萬一記錯了……”
“不會的。”楚天青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只要我想記住,我就永遠不會記錯?!?/p>
“永遠”是一個沒有保障的承諾,人的生命也不是無限的,她要在有限的時間里,記住每一個細節,又談何容易?
紀明川并不相信她這句話。不過,她這種近乎狂妄的自信,其實也有一點,只是一點點,可愛。
之后的兩天,校園生活風平浪靜,沒有考試,沒有爭吵,也沒有任何攪動人心的風浪。
周六了,學校放假了。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萬里無云。
紀明川坐在家中書房里,桌上攤開了一本厚重的高中數學競賽教材。他一手轉著鋼筆,另一手搭著桌面,目光落在一道公式上。
墻邊是一整面原木書柜,柜子里擺滿了藏書,玻璃門映出他自己的倒影。桌上放著一盞造型簡約的金屬臺燈,燈光柔和,將他半邊側臉照得分明。地上鋪著米色地毯,隔音效果很好,室內安靜得出奇,他卻無法靜下心來。
他記得,楚天青說過,這個周六她就能拿到手機了。她還說,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他的微信。
忽然,手機震動了一下。
紀明川偏頭看去,屏幕上跳出一條新通知。
他立即解鎖屏幕,卻看到一條讓他喪失耐心的消息,是馮康發來的:“在嗎?數學卷子反面那幾道大題怎么寫?拍幾張照片給我們參考一下唄。”
紀明川臉上沒什么表情,心里沒來由地冒出一股無名火,假裝自己沒看到這條消息。他經常對同學們“拍照片”的請求已讀不回,這是他的惡劣習慣之一。
恰好就在這一秒,聯系人頁面上方跳出一條提醒,新的朋友:楚天青請求添加你為好友。
紀明川怔了一瞬,指尖在屏幕上一劃,選擇了“接受”。
楚天青的頭像出現在了他的聯系人列表里。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楚天青“哇”地感嘆一聲:“加上了?!?/p>
楚天青正坐在自己的床上。
她的房間很小,床靠著墻,邊上是一張舊書桌,桌上放著一盞小臺燈,燈下擺著幾本教輔書。
白天陽光正好,光線透過窗戶灑進來,不用開燈也足夠明亮。
她的心情也很好。她點開聊天框,認真地輸入一句話,發給他:“你好,我是楚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