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紙白字紅章,還有假?”
趙金花當了小院二十年管事一大媽,權威猶存,只是這議論雖暫時壓下去,但眼神里的疑慮卻像雪片一樣飄了回來,粘在阮蘇葉身上。
阮蘇葉本人卻渾不在意,并不準備給人表演當猴。
她慢悠悠地把桌上最后幾顆花生米丟進嘴里,嘎嘣嚼碎,又拍了拍手上碎屑,仿佛關于她工作真偽的爭論,還不如這花生米香。
“行了行了,大過年的,都散了散了。”一大媽趙金花再次發揮管事威嚴,揮著手趕人,“人家蘇葉剛回來,累著呢,有什么話明天再說,都回自家守歲去。”
鄰居們雖然滿肚子好奇和嘀咕,但也知道再待下去不合適,只得一步三回頭地散了。只是那懷疑的種子,算是種下了不少。
人散了,屋里只剩下阮家人,氣氛卻比剛才更尷尬。
一個更現實、更迫切的問題擺在了眼前:阮蘇葉今晚睡哪兒?
阮梅花第一個跳出來:“她跟春妮、盼兒擠擠唄,我搬回去?!?/p>
王秀芹一聽,心立刻提了起來。她看看阮蘇葉那瘦得脫相蒼白嶙峋的骨架臉,她可不敢讓女兒跟這位看起來不太健康的大姑睡,萬一嚇著孩子怎么辦?
她飛快地接口道:“梅花,你東西都搬出來了,再搬回去多麻煩?大姐剛回來,你們姐妹倆正好一起睡,讓春妮盼兒睡小床,你們姐妹倆說說話,多好?”
兩人當場爭論起來。
阮母被吵得腦仁疼,看著桌上那張分量十足的介紹信,再看看眼前這亂糟糟的局面,煩躁地一拍桌子:“吵什么吵,蘇葉住梅花那屋,梅花搬出來的東西先堆到建國他們屋角去,梅花,你今晚跟春妮盼兒擠一擠?!?/p>
“媽!”
阮梅花委屈得眼圈都紅了。
一直沉默的阮父阮國棟,輕飄飄地來了一句:“要么你們倆姐妹睡一個屋也行?!?/p>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在阮梅花頭上,她猛地打了個寒噤,剩下的話全噎在喉嚨里。
她腦子里忽地閃過一些模糊的童年記憶。
十年前火車站送別,八歲的她抱著大姐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大姐當時好像很生氣推開她,還有聽說那些知青在鄉下受的苦。
住宿問題,在阮母阮父的分配下,以阮梅花的屈服告終。
阮蘇葉全程像個局外人,嗑完了最后一點瓜子,又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
她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長途跋涉加上吃飽喝足,困意上涌。
守歲?那是什么?
能吃嗎?
在末世,睡眠是恢復體力的寶貴機會。
阮梅花看著她的背影,氣得跺了跺腳,卻敢怒不敢言。
阮梅花的房間確實不大,十幾個平方,但打掃得一塵不染。
原本屬于她的雜物都清空了,靠墻放著一張嶄新的、刷著清漆的梳妝臺,散發著淡淡的木頭味,顯然是給新娘子準備的。
床上鋪著厚實蓬松的棉被,散發著陽光曬過的暖烘烘的味道。
阮蘇葉脫下綿大衣,把自己瘦長的身體整個兒埋進那蓬松柔軟、似有陽光氣息的被子里。
不是不愛干凈,主要是阮家沒有這個條件,廁所都沒有,哪里來的浴室呢?
只有明兒去公共浴室洗。
“呼……”
她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溫暖、干燥、安全。
這是末世以來,不,是穿到黃土坡以來,她睡過的最舒服的床,清北的保安宿舍?希望也能有這么好的被子跟床!
她幾乎是秒睡,呼吸很快變得均勻綿長,在溫暖的被窩里蜷縮成一個放松的姿態。
堂屋里,阮蘇葉是睡得香了,阮家其他人卻各有各的失眠。
阮父阮母屋里,老兩口并排躺在炕上,睜著眼睛望著黑黢黢的房梁。
“國棟,那工作是真的吧?”阮母總有點不敢相信。
“紅章蓋著,一大媽念的,能假?”阮父仍然很激動,“清北大學保安,那可是清北!”
“可她那樣兒?!?/p>
阮母想起女兒那骷髏般的身形,心里還是發怵:“還有她說的那句‘她死了’,怪瘆人的。”
“鄉下苦,餓的,精神頭有點不對也正常?!?/p>
阮父強行解釋:“關鍵是工作!有了工作,戶口就落下了。她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咱們老阮家,也算在清北有個人了?!?/p>
有了這個大女兒這份體面工作,以后跟親家說話腰桿也能挺直點,說不定還能幫襯幫襯老二老四?
阮母也慢慢從恐懼和嫌棄中回過味來,是啊,工作!鐵飯碗!這可比什么都強!
她開始琢磨,明天得給大女兒做點好的補補,順便探探口風?以后工資能往家里交多少?
老二阮建國和王秀芹屋里,兩口子擠在不大的床上。
“建國,你說大姐這工作是真的?”王秀芹壓低聲音,手輕輕撫著還未顯懷的肚子。
“一大媽都念了,還能有假?”阮建國語氣十分興奮,“清北的保安!說出去多有面子。”
“可是,”王秀芹眉頭緊鎖,“爸媽那意思以后這工作,算誰的?大姐有了工作,戶口回來,她住哪兒?總不能一直占著梅花的屋吧?那可是要給老四當新房的,爸媽以后養老?!?/p>
她沒明說,但意思很明顯。
阮蘇葉十年不在家,一回來就占了家里一個房間,還端上鐵飯碗,那以后家里的資源分配、父母的偏心會不會都變了?
尤其是她肚子里這個,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呢。
阮建國被媳婦問得也沉默了。剛才光顧著高興大姐有出息,忘了這些現實問題。
是啊,大姐回來了,家里更擠了,矛盾好像更多了。
他煩躁地翻了個身:“睡吧睡吧,明天再說,那可是清北大學,不可能不分配住所?!?/p>
堂屋,阮建業平時在廠宿舍跟七八個男工一塊住,過年回來只能睡臨時搭的地鋪。
他裹著被子,翻來覆去像烙餅。
清北大學保安!鐵飯碗!
他拼死拼活,求爺爺告奶奶才頂了媽的班,工資就那么點。大姐倒好,十年不吭聲,一回來就端上清北的鐵飯碗。
憑什么?!
明天他又該怎么跟小娟說?說家里突然多了個大姐,還占了準備當新房的屋子?小娟會不會覺得他家事多,嫌棄他?他越想越煩躁,用被子蒙住了頭。
阮梅花和兩個侄女的小屋,春妮和盼兒擠在阮梅花身邊,一開始還好奇地問東問西。
“小姑,大姑姑為什么那么白那么瘦啊?”
“小姑,大姑姑是鬼嗎?”
阮梅花本來就滿心怨氣、恐懼和嫉妒,被兩個小丫頭問得心煩意亂,沒好氣地嚇唬道:“別問了!睡覺!她她是在山里被老妖精吸干了精氣才變成那樣的,專門吃小孩,你們再不睡,小心她晚上過來把你們抓走?!?/p>
“?。 ?/p>
兩個小女孩嚇得小臉煞白,立刻緊緊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再也不敢出聲,連呼吸都放輕了,大眼睛驚恐地瞪著黑暗,仿佛那門口隨時會伸進來一只蒼白枯瘦的手。
阮梅花看著嚇壞的侄女,心里掠過一絲扭曲的快意,但隨即又被更深的煩躁和不安淹沒。
大姐回來了,這個家,再也不一樣了。她翻了個身,背對著侄女,也睜著眼,毫無睡意。
大年初一,吉祥胡同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映襯著各家各戶門楣上嶄新的春聯和福字,本該是喜氣洋洋。
阮家小院里,氣氛卻有些萎靡不振。
除了阮蘇葉。
她起了個大早,精神奕奕。
雖然依舊是那副瘦骨嶙峋的骨架,但經過一夜飽睡和昨天那頓“年夜大餐”的滋潤,她蒼白的皮膚在晨光下竟透出一種毫無瑕疵的光澤,連毛孔都看不見,仿佛上好的細瓷。
只是那雙過于精神的桃花眼掃過空蕩蕩的飯桌時,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對食物的渴望。
“媽,今早吃啥?”
她聲音清亮,還是西北口音的尾調,問得理所當然。
飯桌旁的阮家人,個個頂著濃重的黑眼圈。
阮父阮國棟揉著發脹的太陽穴,阮母王翠花一臉菜色,阮建國哈欠連天,王秀芹捂著嘴打哈欠,阮建業耷拉著腦袋,連阮梅花都蔫蔫的。
只有兩個小的春妮和盼兒,雖然也困,但小孩恢復快,眼巴巴看著灶房方向。
阮母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還能吃啥?昨天的油水都見底了,吃面,拌點豬油渣?!?/p>
昨天阮蘇葉那風卷殘云的吃相還歷歷在目,阮母一大早就肉疼得緊。
她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大海碗素面,又拿出一個小碟子,里面是可憐巴巴的一小撮炸得焦黃的豬油渣,大概也就夠每人分幾粒。
“一人一碗面,豬油渣自己拌。”阮母的聲音盡是疲憊和不情愿。
阮蘇葉沒說什么,利落地給自己盛了一大碗面,又毫不客氣地伸出筷子,精準地從那小碟子里夾走了……將近一半的豬油渣!
均勻地拌進面里。
其他人:“……”
阮建國、王秀芹、阮建業、阮梅花,甚至阮父,都默默地、飛快地夾走了自己那份,他們生怕動作慢了連渣都沒了。
春妮和盼兒真分到三粒,兩個人眼淚汪汪想哭。
王秀芹本想把自己的給他們,但摸了摸肚子,又當作沒看見,她需要補充營養生兒子。而阮建國一向都沒看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