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陰如云,銀光斑斕。那葉與其說是小舟,倒不如說是竹筏,浮珠般悠悠蕩蕩飄在水面。
男子衣襟大敞仰躺在那兒,露出半片精壯胸膛,輕薄的料子被打濕后貼在身上,不知是水還是酒毫不在意,隨波逐流。
聽到動靜,他眼角微斜——
時人多好神清骨秀者,舟上青年卻如一注亂墨,赤的、青的、玄的……混在一起,散發出濃烈又荒唐的氣息。
那雙染了醉意的眸子凝向她,話語帶笑。
“云州何時有這般靈秀的女郎,你是方家的?”
對方不記得她,辭盈卻認的他。
先前夢中酒醉,鬧著非要趙靈蕓送醒酒湯的刺史長子。
陶術。
外界傳聞他不學無術,眼下看來并非空穴來風……哪個女子都要撩撥兩句。
面前少女容色平靜,仿佛沒有聽到他那番混不吝的話。她衣著極其素凈,除了發間一支銀簪,渾身上下再無飾物,被風吹起的干凈裙角如漫上堤岸的湖水。
不像哪位貴人的女兒,倒像婢仆。
辭盈沒有應聲也沒有否認。
只輕輕將懷里的菡萏放在岸邊,起身施了一禮。
她私心里不敢與這樣的人單獨多待,生怕明日傳出什么不好聽的,會被江老夫人活活打死。
才退兩步,青年目光兀地落在她手中的酒殤上,問。
“女郎所持是何酒?”
辭盈一愣,下意識答,“梅花酒。”
今日方家私宴,他竟沒喝?
她微微訝異,忍不住朝對方濕漉漉的襟口看去……
“他們飲的酒不夠烈、不夠痛快,這是我自個帶的。”陶術十分慷慨地振袖張臂,正過身子讓其瞧個仔細。
對方早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倉惶無措收回視線。
陶術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今日得見女郎,我倒想試一試這梅花酒。”
膏粱子弟的嘴不可信。
辭盈猶豫片刻,還是隔岸將那只滿滿當當未曾飲過的酒殤,放入水中。
清溪蜿蜒,曲水流觴。木制的仿若小船的酒具,很快被一只修長的手撈起。
陶術喜愛侍弄文墨,忽略掉臉,那雙手確有幾分文人的風骨。
風流高邁。
他飲了酒,像貪玩又好哄的孩童愉悅揚起眉梢,甚至主動向這位身份卑賤的‘婢仆’報了家門。
“在下云州陶術。”
“刺史之子。”
…
那只酒殤沒有要回。
換作從前,辭盈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會與赫赫有名的紈绔產生交集,夢里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場景。
將將幾回,她已然摸清楚規律。
夢境有的不僅僅是未來片段,還有過去。只是它們大多混亂無序,被打碎前后順序甚至因果關系,揉雜在一起。
所以需要她從中挑揀拼湊,整理出能夠逆轉當下的重要線索。
思索之間,手臂猛地被人拽住。
力道之大辭盈整個身子都晃動了下,險些沒站穩。
回頭,是謝凜川那張冷淡中透露出絲絲陰沉的臉。
“你送東西給陶術?”
他肩處掛了幾縷細針似的尖葉,顯然躲在暗處窺探已久。夢里她被帶路女婢關入西廂房時,對方也是這樣……
像一匹伺機而動的狼。
辭盈心底惡寒,本能想要抽回手,但被攥的更緊了。
深吸一口氣,她索性放棄掙扎,“謝郎這是做什么?今日流觴曲水席,我不過恰好路過,幫忙送了盞酒。”
少女嗓音輕柔,一如往常。
謝凜川面色卻未有和緩,用近乎可以稱作是審視的眼神打量著她。
“使君之子會缺女婢?”
江陶兩家關系近,是他不愿看到的。
江韜是為利所驅之人,長青郡失陷后,江二郎君與陶家女的婚事必定成不了。
但陶術不一樣。
綺孺紈绔做事不計后果。
而且,他可以不娶妻只納妾。
“盈娘,此人胡作非為,形容放蕩,你當自重。”
時逢春余,空氣中已有苦夏黏連悶熱的跡象。自上次分別,兩人許久未見。
明明該是繾綣之意正濃的未婚夫婦,眼下卻各懷心事,無話可講。
見少女只垂眼盯著自個衣裙上投落的斑駁樹影,謝凜川不由擰眉,“近日怎么都不來尋我?”
“注春病了。”
辭盈隨口胡扯一個理由。
她被江老夫人拘著,深居簡出,以往只能讓身邊女婢給他遞送東西。或筆墨或衣冠,貴重之物不多,零零散散總不曾斷過。
清楚兩人只是因救命之恩結緣,辭盈沒有想過別的。
對方或許只是看上自己身后的江家,想乘東風之便。
正好她也需要一條繩索,一條能夠名正言順從江家逃離的繩索。
這場各取所需的婚約,本質上更像交易。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她對謝凜川的好,便是出此種心態。當初他能救下自己,說明是個良善之人,只盼今后能念著她的付出,不求一見傾心,唯愿相敬如賓。
很可惜,判斷失誤了……
他想殺死她。
謝凜川不太滿意這個說法,但沒有對她的態度起疑。
江氏女被教的過于迂腐無趣,只怕一心以為名節已失,自己又是她認定的救命恩人。
不過該敲打的還是得敲打。
他正**言,余光不經意瞥見少女鬢發間那支素銀簪子。日光斜照,映著不遠處的彀紋倒影,波光粼粼。
“這簪子……”
謝凜川語氣軟了下來,不知怎么緩緩抬起手,想要觸碰。
下一瞬,少女側頭避開。
幾縷微涼的發絲如水擦過指尖,兩人皆是頓在原地。
辭盈完全出于條件反射。
饒是她有意保持原狀,不想被對方察覺。可身體反應騙不了人,厭惡便是厭惡,旁支細末還是會暴露出一二。
這些時日她一直在想。
照理說自己與謝凜川無冤無仇。既然他心有所屬,這樁婚約她又完全處于被動,不是強求來的。
何必置人于死地?
除非她死了,對方能得到比攀附江氏更大的好處……
心緒微瀾,她故作被旁邊飛來的一只粉蝶驚到,連連后退數步。
“盈娘。”
謝凜川神色和緩過來,再度伸手要為她扶簪。
知道這次不能再躲開了,辭盈攥著手強行將自己定在原地,脊背僵硬。
此前從未有過的親昵動作,眼下卻像面對蝎尾的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