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揚起前蹄,發出長長嘶鳴,連帶著整個車廂都晃動起來。辭盈一時失神不察,險從位置上滑落。
幸好青年及時伸手扶住她。
混著類似蘅蘭芷若的淡淡清苦氣息,悄無聲息攀上她衣角。自進馬車起,雙方心照不宣般有意無意保持的那道防線,一下子被輕易打破。
“謝謝阿兄……”
睫羽輕顫,辭盈飛快拉開距離,帶著自己都未曾發覺的倉惶。
這般翻臉不認人的行為,江聿并沒有要和她計較。厚重的深色簾子,被修長兩指拂開一線。
上面系著的流蘇穗子翻飛如燕。
乍然透入的光亮讓辭盈不適應地瞇了瞇眼睛。道上塵土四散,殘陽艷麗如新死,染透半邊天幕。
迎著赤紫暮云,一輛烏木馬車緩緩從對面駛來,絲綢帳幔被風拂動馬蹄碾碎落花
確實是方家的馬車。
辭盈見過幾回,對其有印象。
但從晚風捎帶來的那股從未聞過,淡到幾近若無的沉香,她推斷里頭坐著的未必全是方家人。
“讓塵兄!”
方樾從車里跳下來。
提著衣擺幾步并作一步上前,一掀簾卻與那雙春水微瀾的眼眸相對。
少女不施粉黛,面容素凈,正并膝倚坐在窗邊。垂至肩處的長鬢連同眼底的驚色,隨簾風緩緩漾開。
“五女郎也在啊……”
他凝重中夾雜著幾分激動的神情,瞬間僵在臉上。飛快松手后退兩步,躬身賠禮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看出兩人是有要事相商,辭盈自覺提出要先回去,但被江聿拒絕了。對方眸光平靜轉向她,眼尾似藏一筆鋒銳。
“你要如何回去?”
辭盈答不上話。
怪注春那丫頭太有眼力見。知道江聿喜靜,所以見她上了對方的馬車便沒有跟來,自行回去了。
一來是為她安全。
二來也是怕她又和那姓謝的小子,郎情妾意。
母親既將她交托給自己,便不是什么宵小鼠輩都能討得去的……思及于此,江聿摩挲下手中茶盞,陡然沉聲。
“上來。”
方樾被嚇一跳。
與江聿相識這么久,極少見他情緒外露。此人心思高深莫測,更遑論眼下隱隱有動怒的跡象……
竟這般厭惡謝凜川了嗎?
辭盈同樣愣住了。
思緒仿佛在這一刻回到數年前。
午后的風悶熱而躁動,蟬鳴一聲高過一聲,蒼柏疊翠碧色如流,她努力踮起腳,想要透過疏疏日光看清玉璧上的字……
可惜當時才蒙學不久。
印象中只有一個模糊的司字,再往下東西已然脫手,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塵封的記憶如海潮蔓延,等辭盈回過神,忍不住咬唇。
害怕被人發現情緒不對。
她索性低著臉,站在原地沒動彈。
方樾難以置信的目光,從江聿那里移到她身上,顯然又一次顛覆認知。以為膽怯柔弱的少女,意外是頭犟驢脾氣。
擔心這對兄妹戰爭一觸即發,他忙做起和事佬,“此處離我叔父家不遠,我讓人再趕輛馬車過來,叫上婢仆護送女郎回去。”
這是個折中法子。
“多謝郎君。”
辭盈適時道了謝,不敢多耽擱,很快隨一名方家女婢離開。
那輛馬車仍停在不遠處,頭戴斗笠的車夫挽著韁繩,沒有要過來的意思。
離的越近,沉香氣味就越濃。
她不敢多瞧,斂目跟著女婢便要越過。驀地,馬脖子上的鑾鈴叮當作響,一塊輕飄飄的絲帕被風吹落到跟前。
“……”
這樣的橋段,辭盈只在那些風花雪月的戲折子里見過。
頭回撞到自己一個女子身上,明顯有些無措。
躑躅片刻,她還是撿了起來。
薄如蟬翼的絲帕,拿在手里輕若無物。右下角繡了一只翱翔九天的青色鸞鳥,神態栩栩如生,儼然是女子所用之物。
但方樾尚未娶親,也不曾聽說過他有什么姊妹或紅顏,怎會與女子同乘?
疑影掠過,她微抬起眸。
恰逢金烏西墜,霞光錦簇,紅霞漫天。幔帳后映出一道若隱若現的女子身影,高髻垂髾,步搖冠垂下的玉珠輕輕晃動,在最后一線收盡的夕光里折射出耀眼光芒。
即便看不清面容,也能推斷出是個難得的美人兒。
不待辭盈細看,身后冰冷的聲音連同鐵器摩擦的細響,驚得她回神——
“這位女郎,非禮勿視。”
原本坐在前頭的車夫不知何時靠近,竟半點未曾發覺。
斗笠下露出一雙宛如長劍出鞘的冷厲雙眸。
白多黑少,眼尾狹長。
屬于異族血脈的五官深邃分明,像狼一樣充滿攻擊性。不過更令辭盈驚異的是,對方居然是名女子……
“失禮了。”
辭盈輕聲,將那張帕子搭在她劍上,叉手致歉后離去。
現在可以確定,車內坐著的絕非方樾哪個姊妹……
今日云州能來的達官顯貴基本都來了,方樾卻不在場內候著,拋下他叔父叔母,一個人跑到這里來。
焦頭爛額忙碌一下午,他連口水沒空坐下來喝。此刻接過江聿遞的茶甌,不顧形象就是一通牛嚼牡丹似地猛灌。
神清氣爽長舒一口氣,方樾拂了拂衣袖總算說起要事。
“是榮安公主。”
先前說的那位貴人。
他眉頭下壓,聲音低低的。對于云州這樣的小地,上京來的貴人輕易就能壓折他們的骨頭。
瞧他一副如見列祖列宗面的夸張模樣,江聿又為其添了盞茶水,說道。
“方兄在云州待久了。”
倒真把自己當成云州人士。
方樾反應過來,想起他確實已經和榮安公主見過一回了,不禁搖頭失笑,“是我關心則亂了。”
“表兄莫要怪我。”
沒像往日那般兄臺長兄臺短,方樾喚出對方回歸身份后的真實稱呼。
他母親與江聿生母同出一族,喊聲表兄確實不為過。
“我也沒想到公主會突然到訪,還是出現在園館處……”
這與幾日前說好的完全不一樣。
自己又不像江聿這般沉得住氣。榮安公主雖不是面目猙獰的洪水猛獸,但聯想到她早年那些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