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要賞人,楊美人撐著坐起來了一些,隔簾喚了一聲。
皇帝便沒有把話說盡,轉而分紗拂幄,走向榻前:“朕在。”
其間又對青簪說:“你先出去。”
楊美人卻急道:“等等!”
青簪見皇帝沒有再出言懸示,就靜等在碧紗廚外。
湖瑩閣的內室就像是主人家的一筆寫照,膽瓶里奉的是青蔥雀躍的枝芽,閨奩前擺著的是各種各樣氣味輕活的脂粉香膏。
楊美人和皇帝說了兩句悄悄話,便朝著外頭試探地喊道:“青簪?”
青簪知道這是叫自己進去的意思。
楊美人脖子上纏了繃帶,釵珥已除,散著頭發靠坐床頭,臉色比平日蒼白了不少。見到青簪進來,眸子盈盈明亮地笑起:“小桃和我說,你叫青簪?!?/p>
她的語氣也柔弱了幾分:“今日,當真多謝你了?!?/p>
青簪不敢居功,只說:“任何人在那時遇到主子,都不會見之不理的?!?/p>
這話卻也不假,主子遭襲,哪個奴才敢在旁邊袖手冷觀?
但楊美人仍仿佛打算替青簪討賞一般,看著皇帝問:“陛下打算賞她什么?”
皇帝原本坐在床邊,此時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替她掖好被角,便起身:“管好你自己?!?/p>
顯然不打算和她談論這個。
楊美人都分不清他是威厲更多還是關心自己更多了。
“妾哪有管不好自己!”她抱著被子,極為小女兒心性地道:“最多,最多……妾以后再不去喂貓了就是?!?/p>
皇帝似不為所動:“好好養病,朕改日再來看你?!?/p>
楊美人生出希冀:“改日,是哪一日?”
若放在平時,蕭放也許沒有這樣的耐心。
但想到剛才太醫說的話……
沉沉如水的面色不禁放緩,雖未回答,但亦不曾直接離開,問:“宴會的事,讓昭儀幫你?”
“不成不成。”楊美人如何不知陛下是想讓自己好好休息,可她不愿意就這樣錯失這個機會:“昭儀娘娘已經撥了人手給妾,妾能做好的!”
“嗯?!被实垡膊粡娗螅聪虻皖^斂眉,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宮女:“還不走?”
青簪當即聽話地跟著人出去。
楊美人在被子后露出小荷尖般的小半張臉,俏皮地道:“妾就不起來送陛下啦。”
接下來幾日,太極殿、關雎主殿賜下的補品流水一樣入了湖瑩閣。
珍婕妤對鏡描眉的時分了下心,險些畫岔了。因著那日明昭儀不讓她進去看楊氏,而今在她心里,楊氏和明昭儀就是一條船上的人,自然沒好感:
“不就是被貓撓了一下,她也算因傷得福了。”
“左邊尾端好像要再高些。”婢女往上指指,又道:“哪能呀,陛下這些天日日都來咱們芳信殿,楊美人那兒也就是賞些東西,怎么和主子比?”
珍婕妤這樣仔細上妝本就是為了今晚接駕,檀唇嬌艷地一翹:“哼,和我比?她當然還不夠格。”
不過她也知道,多半是因為那日侍寢前皇帝被叫去了湖瑩閣,現在便想著補償她,這幾日才都宿在了芳信殿。
她有時候也會想,之于帝王而言,對后宮的女子是不是只會有憐、只會有愧,卻唯獨不會有情。
哪怕人人眼中,她已經得到了皇帝最多的恩眷。
*
自那日后,皇帝的“賞”一直沒有下來。
皇后不曾去看過楊美人,只免了她的請安。
聽說還下了懿旨要捕殺宮里的野貓,不過皇帝早已下令驅趕了,宮人們差事一早辦得麻利高效,倒是沒捕到幾只。
徐得鹿聽人回稟時,暗暗感嘆了句,青簪姑娘同陛下說這些貓兒護食得有些蹊蹺,若是捕殺了,豈不是死無對證,陛下怎會容許?
皇帝倒似也有些日子沒有想起青簪了。
要不是看見書臺上始終有一疊記案,這些天,徐得鹿都要以為皇帝忘記這號人物了。
那是皇帝讓暗衛去查的關于這個女子的生平。
可這一疊輕薄的散頁,也只是無人問津般地棲留在君王的書臺上。皇帝習慣將物件擺置得規整如新,徐得鹿竟然無法分辨,陛下是看過了,還是又如同上次那些宮人的名簿一樣,來一遭去一遭,完璧送歸。
約莫半旬光景之后,五月初五,端陽節如期而至。
連雨不知春去,待到艷陽一出來,暑氣就已有不可阻逆之勢了。
連著受了幾日烘烤,石板道上都像要滋滋地冒出熱氣來,人們走得腳不沾地,倒像是個個趕著去慶祝歡節。
近午時分,外朝舉行了大宴,皇帝賞賜了朝臣們角黍、金銀和用以裁制夏衣的絲羅。
群臣們還在蓬萊殿觀看了歌舞雅樂和時興的西域幻術表演。
到了晚上,就該輪到后宮的小宴,這次小宴楊美人心思奇巧,把宴會設在了太液池上的神來島上,四面水波,清風送爽。
島上舉辦宴會的主區域是一座九曲八折的長廊,中心有一座涼亭,名神來亭。走到哪兒都有屋檐,曬不著各位娘娘們。
眼看外朝的盛筵要散了,一名御前的小太監在蓬萊殿外朝里頭望了望,隔著金柱玉壁,故而不能見大殿高座上的天子冠冕。
皇帝出來時,就見人伸長脖子佇望不已:“怎么了?”
小太監道:“珍婕妤派人來請您一同去赴宴?!?/p>
*
后宮的妃嬪們早已經陸續由宮人迎接登船上島。
太后說是這兩日苦夏,身子不大爽利,不能親至,派了親信連嬤嬤到場來給她們添菜,帝王今日午間已赴了外朝的宴,晚上自也不會來,眼下兩座尊神都不會至,大家雖然難免失望,倒是也更自在無拘了。
島上沒有高大的樓闕,只有亭臺和走廊,八面透風,吳嬪環顧了一圈:“聽說晌午大宴散場后,楊美人特地令人去將幻術班子留下了,怎么竟沒在島上看到他們?我還想看個新鮮呢?!?/p>
自從吳嬪與楊美人在請安時拌了次嘴之后,兩人就一直不對付,偏偏楊美人又養了幾日傷,吳嬪想挑刺也找不到人。明眼人都看的出來吳嬪就指著今日的小宴呢。
不過,一個是在陛下那兒排不上名字的老人,一個則是一進宮就嶄露頭角、很可能會成為來日勁敵的新秀,她們當然更愿意和吳嬪同仇敵愾。
就有人接腔道:“許是要等會兒開了宴再上島準備吧,倒教我們這些做主子的等他們了?!?/p>
趙才人眼看眾人對楊美人不滿,當即道:“好好的節日,咱們總不能等這個等那個的,還是趕緊開宴罷,皇后娘娘,您說呢?”
錦玉把皇后多飲了兩口的引子重新倒滿了,借機小聲道:“這個趙才人……”
皇后亦早已不悅,只是注意力多放在鮮有會面的明昭儀身上的緣故,才沒第一時間發作。幾時輪到別人來教她做事了?
這會兒被錦玉一提醒,便把眼色落去了立起來的趙氏身上:“人都還沒到齊呢,急什么?!?/p>
皇后當然不是真的想等,可如果不等人來就開宴,那遲到就不是一樁可計較的大事了。耽誤的越久,才越顯出遲到之人的不通禮數,才越能引起等的不耐之人的怨憤。
趙才人的笑瞬時凍在了臉上,啞然坐了回去:“是……”
其實滿座粉黛,只獨缺珍婕妤了。
鄭修儀見狀,欲給表妹打圓場,看向坐在旁邊的明昭儀,另起話頭:“今日昭儀怎么不把大皇子一同帶來?”
明昭儀素不愛胭脂紅妝,今日頭上亦只簪了一支赤金的扁簪,長眉入鬢,深目高鼻,貴艷英氣:“關雎宮里自有乳母宮人照顧他,我放心。”
楊美人見鄭修儀只笑了笑,似不打算再接昭儀的話,便插話道:“說來妾還準備了給奶娃娃吃的小奶糕、蘑菇奶湯呢,小孩子應當會喜歡吃這些罷?”
她半是撒嬌地對明昭儀道:“難道咱們這宴上的人不能教昭儀娘娘放心?娘娘這樣藏著寶貝不愿給大家瞧,可是小氣了。大皇子玉雪可愛,福澤深厚,咱們也好跟著沾沾喜氣呀!”
吳嬪不冷不熱地道:“楊美人和昭儀同在一宮,真要盡心意,什么時候不能盡?難道還怕昭儀將你拒之門外?”
明昭儀和楊美人卻都沒搭理她。
吳嬪說完才反應過來這話倒更像中傷了昭儀。她覷了眼明昭儀目下無塵般的冷傲神情,用指尖捂了捂嘴,怯怯道:“妾失言了。”
吳嬪不像趙才人,有個位高權重的表姐給她兜著底,就只能自個兒掩過這尷尬。
張著忙碌的眼睛四下巡看了一番,故作驚嘆:“今年太液池上的水浮蓮怎么還沒清干凈,前些天分明是有看見宮人在清理?”
水浮蓮便是水葫蘆,只是素日大家不常叫這個拗口的名字。吳嬪呢,怕別人說自己見識淺薄、言語粗鄙,好容易知道個文雅生僻的稱呼,反倒逮著不肯輕放了。
平日常駐在神來島上、負責清掃維護的小宦官今日亦在席間伺候,清理太液池原是他同鄉在做的差事。此時因怕主子們誤會是當差的人不盡心,他便大著膽子仗義上前,叩首道:“主子們容稟?!?/p>
皇后當然不會這些東西上心,隨口道:“講?!?/p>
“水葫蘆長勢快,原本到了季節,奴才們都是兩日就清理一次的。但前幾日陛下有令,說是今歲的不必除盡,奴才們這才將剩下的留下了。”
吳嬪局促笑道:“怎么突然又要留著了,往年不都是除干凈的……”
小太監換了個方向行跪禮,朝著吳嬪道:“主子有所不知,這水葫蘆本是益草,實有清凈湖水之用,還能讓池子里的魚少生些病?!?/p>
趙才人總覺得這東西她在哪兒見過,愣是沒想起來。
等了這么些功夫,宮嬪間到底怨聲漸起。
薛嬪見皇后一副死等珍婕妤到場才準正式開宴的架勢,趁著明昭儀不注意,小聲吩咐身邊宮人:“派人去催催珍姐姐?!?/p>
太極殿。
珍婕妤素□□美,今日化了個精細的珍珠妝,因此沒顧上時辰。
“陛下,你可得幫臣妾呀,臣妾若就這樣一個人去了,那便是坐實了讓各位妹妹因我一人好等的壞名聲,倒成了恃寵生嬌的罪人??杀菹氯舸饝c臣妾同去,那臣妾就是把陛下請去宴上的大功臣,非但無過,反而有功!”
“算盤打的不錯?!被实鄣?,眉目無動,繼續看折子。
珍婕妤存了心不肯讓他安安生生看下去,站在他身側,捉抱起人的胳膊晃了晃:“陛下,你去不去嘛?”
蕭放油鹽不進地從她懷中抽出手:“愛妃這是求人的態度?”
珍婕妤雖愛在他面前撒嬌賣癡,實則最清楚當今的這位陛下是個絕無動搖的性子,他若不肯便是真的不肯,心內不由氣餒。
她很有分寸地收住了今次的嬌纏爛打,退開一步:“那臣妾自己去便是了。哼,臣妾只是想陛下也去散散心、抒抒懷,有人卻不領情!”
蕭放不禁失笑。
卻在這時,他放下手中奏本,倏然起身。
珍婕妤見狀,渾然不明所以,愣神之間,便見其人已颯然拔步向外。
珍婕妤忙跟了出去,這才發現自己進來這么會兒,外頭早已備好了帝王的儀仗。
原來皇帝早已被她心軟說動,油然生出一陣歡喜,嬌嗔道:“陛下又捉弄妾!”
*
帝王攜著珍婕妤登島的時候,島上剛巧開宴不久。
皇后起初也沒想到珍婕妤竟這般拖延。再拖下去,天都要擦黑了,她便十分賢明地順從眾意,沒教嬪妃們在暑天里、空坐著挨餓的憤懣波及到自己身上。
可當一葉姍姍來遲的扁舟從太液池上漂泛而近時,皇后、眾嬪妃們當即看見了那舟上載著的并非珍婕妤一人。竟還有另一人,傲立舟頭、緩帶當風,踏浪而來。
“快看,那是不是陛下?”
“不是說陛下不會來么,害我都未曾好好裝扮!”
眾人無不喜出望外。
而就在片刻之前,太液池的另一處岸口,亦有一只約莫半丈寬的窄舟等在湖邊。
青簪上了小舟后,這只小舟唯載了她一個人就又起航,它蕩蕩悠悠、而又堅定不移地朝著另外一座比神來島更深處、更小的島嶼駛去。
太液池上有三島,神來、仙居、瀛洲,神來靠近內朝,仙居靠近外朝,瀛洲則在最東。
青簪在小舟上穩穩坐了下來,喚那舟子:“公公。”
那人卻好像知道她要問什么一般,回頭道:“陛下只說讓姑娘去領賞,至于賞什么,咱們也不敢問吶。”
許是這只小舟輕裝出發,速度就快了些,不知怎的,竟在湖上與帝王和珍婕妤同乘的扁舟追平了,遙遙并行了一段,然后才分向而去。青簪率先看到了那二人,怕人也看見自己,便有意轉過身子,背朝著他們。
蕭放目有所得,緩緩勾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