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普佐一樣,阿西莫夫讀了兩遍《布朗克斯的故事》,才意猶未盡的放下稿件,啜飲紅茶潤喉。
上一次,他被《朝聞道》的宏偉、悲壯所震撼,感受到一種宇宙的海潮翻滾而來的洶涌情緒。
這一次,他被《布朗克斯的故事》的「友情」「親情」「時間流逝與幻滅」的主題所打動。
雖然這種情緒不如前者震撼,但有種時代浪潮涓涓流過的綿長余韻,仿佛海潮退去之后,沙灘上留下蒼蒼茫茫的一片,是歷經歲月洗練、流逝后永存人生的泡沫般的愁緒,殘留在生命中的一點濕涼的痕跡。
阿西莫夫將他閱讀完這個故事的感受說出,很精準的用比喻的方式說出了那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余震。
普佐有些驚訝地說:“你評論的真好啊,完全不輸那些頂級刊物的評論家了。”
阿西莫夫抓了抓臉頰:“其實我也在往文學評論家的方向前進,現在文壇中的那些評論家,只會點評那些主流文學,而一個不好的風向是……那些刊登在頂級刊物上的評論,是會影響大眾的審美的。
所以,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來為‘類型文學’進行評論、正名。
諸如科幻、偵探、奇幻、西部這些類型小說,在我看來,也都是具備社會功能和社會價值的。
就拿科幻小說舉例,在科技迅速發展的這個年代,通過科幻創作來呼吁社會關注科技倫理、環境保護這些問題,是相當有警世意義的。”
聽完阿西莫夫說的,普佐感慨和敬佩地說:“艾薩克,你真是通才啊。”
普佐感覺又從阿西莫夫這里學到了不少東西,同時,他也知道阿西莫夫是哥倫比亞大學的高材生,羨慕之余,也下定決心要攢錢上大學。
話題轉回來。
阿西莫夫也有點為恩尼擔憂:“你這個故事是好,就是這種風格不太好找投稿的刊物。
主要是你的故事內容,隱喻了現在風靡的孤立主義和本土思潮,要是發表出來……容易被有心人刻意歪曲解讀、上綱上線的評論。
包括普佐的小說,也和你有一樣的問題。”
隨著敦刻爾克大撤退的爆發、戰爭的愈演愈烈,民間很多孤立主義者都開始有些動搖,認為他們需要加入戰爭,否則到了兔死狐悲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與此同時,隨著這一小部分人產生的動搖,也讓那些極端的孤立主義者的吶喊更加劇烈,甚至有傳言這些反戰者、孤立者正在計劃組建一個大型反戰組織,準備策劃集會向羅斯福進行抗議。
其中最有名的是一個叫做“查爾斯·奧古斯都·林德伯格”的美國飛行員。
他曾在1927年5月20日至21日,駕駛著單引擎飛機「圣路易斯精神號」,共用了33.5小時,從紐約市飛至巴黎,跨過了大西洋,其間沒有任何著陸。
那個年代的航空技術遠未成熟,更沒有任何導航、定位設備,林德伯格33.5小時無睡眠的不間斷飛行,不僅挑戰了技術極限,更是挑戰了生理極限,堪稱是人類航空史上的一個壯舉——因此,林德伯格也成為了美國家喻戶曉的飛行英雄。
雖然林德伯格因為在1938年的時候去過德國,并公開表示他支持納翠德國,至今仍在引發著不少攻擊和爭議。但這樣一個名人為孤立主義發聲,能量是巨大的。
何況,除了林德伯格外,還有很多商界、政界的名人都在為孤立主義發聲。以目前的態勢來看,能對戰爭進行理性認知的聲音,還是太少。
可以想象,恩尼、普佐兩人的小說萬一發表出來,可能都會遭受到怎樣的惡評。
不過,恩尼、普佐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好在《黑面具》目前還只是被定位為“低俗雜志”的刊物,沒有被承載過多的政治屬性。
恩尼還十分好心態的表示:“我沒準都過不了稿,還擔心什么?”
何況,細究之下,普佐的小說雖然出現了「反戰組織」,但結局為了避免“刻意的抨擊”,所以處理方法是「瑪儂是被反戰組織-黑幫成員的一個見色起意的表弟擅自強J,最后不堪受辱、咬舌自盡」。
這種摒棄掉任何寓意,貫徹暴力、犯罪的出人意料的死亡方式,也是普佐為了削弱說教、訓示的意味所設計出來。
而這種對“世界的偶然性與不可知性”的展現,也為整個故事增添上了一絲「荒誕」的意味,隱喻了戰爭年代某些個體所產生的虛無傾向——倒是有幾分讓-保羅·薩特的哲學意味了。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這種結局也能避免這部小說被貼上過于沉重的政治標簽。
普佐聽著恩尼、阿西莫夫兩人對他小說的進一步深度探討,心里有種不明覺厲的感覺。
三人聊著關于戰爭、關于政治、關于文學的事,似乎每個戰亂的年代都少不了這樣喜歡開“座談會”的小團體——大抵是從遠古時期開始,人類在感受到世界的危險時,都會采取這種社群式的聯結,來獲得暫時的安全感。
到了傍晚,三人一起將投稿郵件投進了糖果店外街角的郵筒。
……
時間一晃而過,到了1940年6月8日。
這個月以來,所有美國人的情緒都處于一種介乎“慶幸與擔憂”、“震驚與不安”之間的復雜狀態。
一方面,吸引了世界目光的敦刻爾克大撤退在6月4日的上午,終于結束了。
與丘吉爾預計的“至多只能撤離4萬人”不同,敦刻爾克大撤退創造了一個全世界都難以想象的奇跡,竟成功從德軍的死亡包圍圈中,撤離了34萬名盟軍士兵,盡管損失了大量武器裝備,但成功保存了日后反攻的有生力量。
而在6月4日當天,英國首相丘吉爾就在下議院發表了“我們將戰斗到底”的演講,大大鼓舞了了人心。
然而,令人憂慮的是敦刻爾克的失敗,也意味著西歐大陸幾乎全部淪陷于德軍的鐵蹄之下。僅剩的法國根本無力抵抗德軍的穿插與圍殲,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在無可避免的走向滅亡。
與此同時,隔壁的意大利也已聞到“食物”的香氣,雖尚未正式對法國宣戰,但墨索里尼已下令軍隊在法意邊境集結,在觀望中準備尋找時機向法國宣戰,以便兵不血刃的從中分一杯羹。
而法國的持續潰敗,也是美國民間“震驚”情緒的來源。
因為在多數美國人眼中,法國曾是一戰的“勝利盟友”,擁有歐洲最強悍的陸軍之一,卻在極其短暫的時間內就潰不成軍,實在是太出乎人的認知了。
——紐約的街道上,到處散落著報道法蘭西戰役的報紙,廣播也在持續報道著法蘭西戰役的潰敗戰訊。
世界,似乎變得更加混亂了,仿佛凜冬將至。
但縱然是凜冬之中,生活也還在繼續……
《黑面具》雜志所屬的故事出版社中,責編范妮·埃里森喝著茶水,抽著好彩牌女士香煙,將目光看向了兩份來自同一個地址的稿件——《君子》《布朗克斯的故事》。
……
PS:馬里奧·普佐于二戰期間在美軍服役,戰后利用《退伍軍人權利法案》提供的福利進入大學學習。他先是進入紐約城市學院,之后才到哥倫比亞大學學習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