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西凜又出現在花店。
那會兒暮色正濃。
溫儂從圖書館出來后便趕往花店,鼻梁上還架著副細框眼鏡,一副文文靜靜的女學生樣子。
遠遠就看到花店斜對過的車位上停了輛車。
待她走近,腳步輕輕頓住。
周西凜一身沉郁的黑,像是從夜色里直接裁下來的一角,松散地倚靠在駕駛室的車門上,指間靈巧地把玩著打火機,金屬外殼反射著夕陽的最后一點天光,晃人眼。
他抬眸,視線精準地捕捉到她。
左眉一挑,無聲無息,算作招呼。
溫儂的心緊了緊,鏡片后的睫毛垂落片刻。
想了想,她才決定走過去,停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問:“你怎么又來了?”
打火機的翻轉停了,他掌心合攏,面色和聲音都沒什么起伏:“找你啊。”
“找我做什么?”她這樣問,將視線輕輕落在他的下頜。
他沉默了兩秒,喉結似乎滾動了一下,視線從她腦后那個毛茸茸的米白色發圈,移回她的臉上:“不知道。”
溫儂微微訝異,唇線抿緊,不再說話。
周西凜也不語,就那樣倚著車門,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臉上——她今天是半扎發,又戴了眼鏡,傍晚的風穿過街道,卷起她散落的幾縷發絲,有種小意溫柔的感覺。
真是無言好久。
久到溫儂實在頂不住這樣的沉寂了,才抬起頭,目光與他對視,找了個很稀松平常的話頭,問:“你吃飯了嗎?”
現在是下午五點多,哪里有人會吃這么早的飯。
周西凜輕輕一笑:“沒。”
“那……”溫儂頓了一下,似乎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坦蕩些,“要一起吃頓飯嗎。”
晚風環繞在他們周圍。
周西凜沒說話,只是在默了三秒后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十分鐘后,黑色大G穿過被暮色籠罩的街巷。
車窗外流光溢彩,霓虹燈在暮色中被漸次點亮,在等一個漫長的紅燈時,溫儂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街角,瞳孔驀然一縮。
一時真說不清,究竟是不經意看向窗外,她才看到鄔南,還是注定會在這一刻看見鄔南,她才會選擇看向窗外。
鄔南坐在街角的咖啡廳,邊低頭攪動著飲品,邊在手機屏幕上點動幾下,而后把手機放到耳畔。
幾乎是同時,周西凜放在中控臺的手機毫無預兆地響起,屏幕亮得刺眼。
溫儂的心猛地一沉。
她沒動,余光看見周西凜伸過手,指尖隨意地劃開屏幕,點下了免提鍵。
“喂?干什么呢你?”
鄔南的聲音是一種溫儂熟悉的調子,沒有刻意嬌嗲,甚至帶著點大大咧咧的爽快,卻偏偏在每一個尾音轉折處,都透著一股子親昵。
她眼底閃過濃濃的鄙夷。
周西凜單手搭在方向盤上,目光落在前方跳躍的紅色數字上,語氣平淡:“開車。”
“去哪啊?”鄔南追問,背景里似有勺子輕碰杯壁的聲響。
“吃飯。”他瞥了一眼副駕駛的溫儂,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
“哦?”鄔南拖長了音調,笑道,“吃這么早?”
“要變燈了。”
周西凜還沒回答,溫儂不高不低,清清淡淡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
周西凜微怔,深深看了溫儂一眼。
電話那頭,鄔南的聲音明顯地頓住,再開口依舊笑得熱絡:“你呀你,原來你是和女生一起去吃的啊。”
綠燈亮起。
周西凜轉動方向盤,驅動車子,隨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溫儂身上,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才說:“嗯。不說了,掛了。”
溫儂目視前方,一言不發。
周西凜心中玩味,用沒有打方向盤的那只手撓了撓眉毛,問:“她不是你表姐嗎?怎么不打個招呼?”
溫儂淡淡地說:“不必了,關系一般。”
周西凜眉頭微揚,有些許意外,又深深看她一眼,見她似乎真的沒有聊下去的意思,他便轉過了頭,沒再說什么。
車子最終停在海邊一家韓式烤肉店。
澄澈干凈的窗外,是深藍近墨的海,海浪聲隱約可聞。
溫儂選了靠窗的位置,菜都上來之后,她習慣性地拿起夾子和剪刀,準備動手。
可剛觸到剪刀沒有三秒,周西凜的手斜伸過來,不由分說地將工具抽走。
溫儂微頓。
周西凜眼皮都沒抬,自顧自地夾起幾片紅白相間的五花肉,鋪在滾燙的烤盤上,油脂瞬間發出滋滋的爆響。
他烤肉的姿勢算不上嫻熟,甚至有點生硬,手臂的肌肉線條在挽起的袖口下若隱若現,隨著翻動肉片的動作微微繃緊。
溫儂沒說話,也沒幫忙,只是安靜地看著。
烤盤上的肉漸漸蜷曲,邊緣泛起焦糖色,周西凜夾起一片烤得最焦脆的,放進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謝謝。”溫儂的聲音很輕。
然后她拿起筷子,夾起那片肉,蘸了點醬料,放到生菜上,咬了一口。
她低著頭咀嚼,眼鏡因為熱氣蒙上了一層薄霧,卻仍然能感覺到對面投來的目光。
周西凜像是從來沒有見過別人吃飯似的,竟這樣一聲不響地看著她把一整個生菜包肉吃完。
溫儂用了點定力才安安穩穩把東西咽下去。
隨后周西凜又夾起幾片烤好的肉,一股腦堆進她的碟子里,緊接著再夾幾片新肉放到烤盤上,這才放下夾子,身體向后靠進椅背,拿起桌上的冰水,仰頭灌了一口。
溫儂碟子里的肉堆成了小山,周西凜的盤子里卻空空如也。
溫儂想了想,拿起一片生菜葉,包裹住三片烤肉,蘸醬,卷好,遞給他。
周西凜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詫異,似乎沒料到她會有這個舉動。
停頓幾秒,他伸出手探向溫儂手上的生菜卷,就在她以為他要拿走時,他的身體毫無預兆地向前一傾。
溫儂指尖感到一陣酥麻的濕潤觸感。
他……居然在低頭咬生菜卷的時候,嘴唇碰到了她的手指。
溫儂在鏡片后的眼睛驟然睜大。
烤盤還在滋滋作響,隔壁桌的喧鬧聲模糊地傳來,可她的世界卻失去聲音。
周西凜將她手里的東西整個接過來吞下,隨后慢條斯理地坐直身體。
其實起身去咬生菜卷也是臨時起意,他的大腦空白了幾秒,全在想咬下去的動作夠不夠帥,并沒注意到剛才那個碰觸。
溫儂的手指緊緊攥成拳,藏在桌下。
再開口,聲音比平時更清洌幾分:“周西凜。”
她叫他的名字:“你屬狗的嗎?”
周西凜不明所以,但話趕話,沒有不接上的道理,他眼底浮上一絲惡劣的笑意,反問:“你喜歡狗嗎?”
溫儂:“……”
接下來的整頓飯,她不再理他。
他剛開始還沒發覺,后面慢慢回過味兒來,察覺她的小情緒,漾著笑問:“要不我也給你卷一個?”
她抬眸看他一眼,目光幽微,隨后垂眸繼續吃飯,打定主意不會再給這個人一個眼神。
周西凜看著她,沒再言語,只是眼角眉梢都悄然舒展開。
吃完飯后,周西凜送溫儂回家。
步行到停車場的路上,他時不時湊到她面前,垂首看她一眼。
她偏頭,他便不再往上貼臉,若無其事地起身。
可還沒老實三秒,又重復著這個動作湊上來,低頭,自下而上地去窺她的臉色。
溫儂被他擾得沒法子,停下來不動彈了,就這么悶悶看著他。
他胸腔里震出一聲笑:“好好好,不鬧你了。”
溫儂默不作聲,抬腳便走。
行至車旁,他快走兩步上前,替她拉開車門,看著她坐穩,才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
引擎啟動,周西凜隨手放了The Weeknd的《Die For You》。
舒緩又迷幻的旋律在車廂內流淌,他幾次側目望向副駕,都只得到她沉默的側影。
他目光微沉,腳下油門加重,窗外的夜色如墨水般在車里暈染。
半小時后,車子穩穩停在溫儂居住的小區門口。
門口攤車一輛接一輛,匯成一片燈海,升騰起濃烈的煙火氣息,像小吃街一樣,特別熱鬧。
溫儂解開安全帶,推門下車,轉身把手撐在車門,彎腰看向周西凜:“謝謝,路上慢點。”
周西凜看她一眼,利落地解開安全帶,下車晃蕩到她旁邊,什么也沒說,就看著她。
她回視幾秒,才轉過身。
剛邁一步,誰知一輛賣煎餅果子的小推車猝不及防從旁邊躥出,她下意識去躲,整個人小小踉蹌了一下。
眼看就要狼狽地撲倒在地,一只手臂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迅疾地攬住了她的腰。
她的后背瞬間撞進一個堅硬的胸膛。
清淺的洗發水香氣和女人身體柔軟的觸感,讓周西凜眼神變得有些晦暗不明。
而溫儂的心臟則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緊,又猛然松開,狂跳不止。
她蒙了好幾秒,才平息自己,佯裝淡定地從周西凜懷里躲開。
恢復正常距離后,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看著他的眼睛,彎彎唇角:“謝謝。”
周西凜看著她,微微勾唇,什么也沒說,散散漫漫的樣子。
溫儂又微微頷首,轉身走進小區。
越往里走,她的臉越燙。
胸腔像著了火,心臟仿佛急于逃命,在胸腔里面橫沖直撞。
稀里糊涂地走進單元樓,溫儂剛把鑰匙插進鎖孔,包里的手機就響了。
是編輯趙序:“老師救命!青城那個文學論壇后天一早開幕,棗山老師臨時去不了,社里急瘋了,點名要你頂上!救場如救火啊!”
溫儂人生中第一個固定的編輯就是趙序,趙序大學畢業起帶的第一個作家也是溫儂,二人合作多年,年紀相仿,他甚至還年長她三歲,可他總是習慣尊稱她一聲老師,直到現在她還是會隱隱不習慣。
“青城?”溫儂微微蹙眉。
“是啊!機票住宿全包,就當公費旅游散心嘛!對了……”趙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寫《荒原紀》的蘇巖老師,這次也確定出席!”
蘇巖是溫儂最喜歡的作家之一。
她本想拒絕,但聽到這個名字后,說不出半個不字。
她短暫地沉默了一下,而后點了點頭:“好。”
掛了電話,溫儂進家洗澡。
片刻后,她擦著半干的頭發走出來,目光落在桌面的手機上,猶豫了片刻,還是去撈了起來。
她找到周西凜的微信,發送:“到了嗎?”
目光緊緊鎖定手機屏幕,眼看著它從亮到暗,就在她自嘲地笑笑時,手機屏幕亮起。
她屏息,點開。
不是文字,而是一張照片。
電梯冷感墻壁映著頂燈慘白的光,背景是模糊上升的樓層數字,他比耶,擋住下半張臉,只露出高挺的鼻梁,以及一只微微上挑,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眼睛。
這是示意他已經到了。
屏幕的光映在溫儂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她把這張照片保存,熄滅了屏幕,將手機倒扣在桌上,看向窗外,沉默好一會兒。
兩天后,青城。
文學論壇設在某會議中心。
溫儂坐在第二排的邊緣位置,安靜地聽著臺上蘇巖老師關于“邊緣敘事”的演講。
她眼神專注,偶爾在筆記本上記錄幾筆。
與此同時,青城另一端的周家老宅。
壽宴的喧囂被隔絕在書房里,一只青花瓷在地上碎裂,周西凜踉蹌倒在墻邊,顴骨上一片青紫,嘴角也破了皮,滲著血絲。
“滾!”周順成指著門口,胸膛劇烈起伏。
周西凜扯了扯滲血的嘴角,露出一絲爽快又瘋狂的笑意,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青城著名的酒吧街霓虹閃爍,人聲鼎沸。
周西凜來到一家清吧,坐到吧臺前,一杯接一杯地灌著威士忌,臉上的淤青在變幻的燈光下顯得十分猙獰,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陰鷙氣息。
就在他仰頭又要灌下一杯時,眼角的余光瞥見斜對面沙發上的女人——
溫儂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裝裙,蹬一雙及膝的黑色長靴,整個人纖細挺拔,有幾分冷艷的干練和疏離。
周西凜眼眸瞬間亮了亮,剛要起身,看到一個氣質斯文的男人,走到她面前坐下,微微側頭對她說著什么。
周西凜眼底深處那點戾氣,不自覺陰沉地翻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