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站著的果然是舅媽王美鳳和她剛大學(xué)畢業(yè)、一臉倨傲的兒子王浩。王美鳳手里拎著個一看就是超市打折買的果籃，臉上堆著過于熱情的笑容，眼睛卻像探照燈一樣，一進門就滴溜溜地四處亂瞟。

“哎喲！玲玲！好久不見，可想死舅媽了！”張桂芳嗓門洪亮，不由分說就擠了進來，目光掃過溫馨但絕對算不上奢華的客廳，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她看到沙發(fā)上坐著的于建邦和李秀蘭，更是夸張地哎喲一聲：“大姐！姐夫！你們也在啊！真是巧了！我和浩浩正好在附近辦事，想著玲玲就過來看看。”她目光轉(zhuǎn)向剛走過來的趙辰，上下打量著，著重在他那身“平價”的襯衫和牛仔褲上停留了幾秒，嘴角撇了撇。

“舅媽，浩浩，快進來坐。”于玲強忍著不適，招呼道。王浩跟在后面，只是敷衍地叫了聲“大姨、大姨夫”，對趙辰更是連正眼都沒給一個，自顧自地掏出手機玩了起來。

王美鳳把那個寒酸的果籃隨手往玄關(guān)柜子上一放（趙辰早上特意收拾出來的干凈臺面），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占據(jù)了最好的位置。她拉著李秀蘭的手，看似親熱地寒暄，話題卻很快轉(zhuǎn)到了于玲身上。

“大姐啊，不是我說你，”張桂芳拍著李秀蘭的手背，聲音帶著一種夸張的惋惜，“當(dāng)初我就勸你，玲玲條件這么好，模樣周正，又是大學(xué)生，在大城市工作，怎么也得找個本地有房有車的！你看現(xiàn)在……”她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趙辰，“租房子住，這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多委屈我們玲玲啊！這女孩子啊，青春就那么幾年，耽誤不起喲！”

于玲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于建邦也皺緊了眉頭，但礙于親戚情面，沒有立刻發(fā)作。李秀蘭的笑容僵在臉上，有些尷尬地看向女兒女婿。

趙辰端著切好的水果盤走過來，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意，仿佛沒聽出王美鳳話里的刺。他把水果放在茶幾上，禮貌地說：“舅媽，浩浩，吃點水果。”

王美鳳卻像是沒聽見，繼續(xù)她的表演，矛頭直接指向趙辰：“小趙啊，舅媽說話直，你別介意。你在哪個公司高就啊？一個月……能掙幾個錢？夠玲玲花嗎？聽說現(xiàn)在大城市生活成本可高了！”她一邊說，一邊翹起二郎腿，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在膝蓋上一點一點，姿態(tài)居高臨下。

王浩也適時地抬起頭，嗤笑一聲，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刻薄：“媽，這還用問？看他那樣子，估計也就是個底層碼農(nóng)，一個月萬把塊頂天了。夠干嘛的？玲玲姐跟著他，怕是連個像樣的包都買不起吧？我女朋友一個包都好幾萬呢！”他晃了晃手腕上那塊明顯是仿品的名牌表，優(yōu)越感十足。

客廳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于玲氣得渾身發(fā)抖，手指緊緊攥著衣角。于建邦臉色鐵青，正要開口訓(xùn)斥。

一直沉默的趙辰卻忽然笑了。不是冷笑，而是一種帶著點靦腆和不好意思的笑，仿佛被長輩問到了尷尬的問題。他撓了撓頭，像個剛出社會的毛頭小子，語氣誠懇又帶著點傻氣：

“舅媽教訓(xùn)的是。我這工作吧，就是靠技術(shù)吃飯，掙的是辛苦錢，確實不能跟浩浩女朋友比。”他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話題猛地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格外認(rèn)真，帶著一種關(guān)心則亂的急切：“對了舅媽！您和浩浩最近沒碰什么高回報的投資理財吧？我這兩天刷新聞，可把我嚇壞了！”

他這一問，畫風(fēng)突變，所有人都愣住了。

趙辰自顧自地掏出手機（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國產(chǎn)千元機），手指笨拙地在屏幕上劃拉著，眉頭緊鎖，語氣憂心忡忡：“就那個什么‘金鑫財富’！新聞上說，就是個大騙局！專騙中老年人！承諾年化百分之三四十，結(jié)果卷了幾十個億跑路了！好多像舅媽您這樣省吃儉用一輩子的老人，棺材本都被騙光了！哎喲，那場面，哭天搶地的，可慘了！”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機屏幕湊近王美鳳，上面赫然是本地新聞APP關(guān)于“金鑫財富”暴雷的頭條推送，觸目驚心。

王美鳳臉上的得意和刻薄瞬間僵住了，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她猛地看向趙辰的手機屏幕，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浩玩手機的動作也僵住了，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眼神躲閃。

趙辰像是完全沒注意到他們的異樣，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擔(dān)憂”里，語氣越發(fā)沉重：“還有那個‘海外礦場原始股’！也是騙人的！什么澳洲金礦、非洲鉆石礦，吹得天花亂墜，其實就是拉人頭傳銷！好多人都被坑得傾家蕩產(chǎn)，房子都抵押了！警察說，這種案子最難追回錢了！舅媽，您和舅舅，還有浩浩，可千萬擦亮眼睛，別被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騙了！辛辛苦苦攢點錢不容易啊！”他語重心長，眼神真摯，充滿了對親戚錢包安全的深切憂慮，活脫脫一個關(guān)心則亂、口無遮攔的憨厚晚輩。

“我……我們……”王美鳳臉色煞白，額頭上瞬間冒出了冷汗，眼神驚恐地瞥了一眼同樣面如土色的兒子王浩。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聲音都變調(diào)了：“那個……大姐！姐夫！玲玲！小趙！我……我突然想起來家里煤氣灶好像沒關(guān)！得趕緊回去看看！浩浩！快走！”

她語無倫次，拉起還在發(fā)懵的王浩，幾乎是落荒而逃，連那個寒酸的果籃都忘了拿，倉皇的背影狼狽不堪，哪里還有半分剛才的刻薄和優(yōu)越感。

“砰！”門被重重帶上。

客廳里一片寂靜。

于建邦和李秀蘭面面相覷，還沒完全反應(yīng)過來這急轉(zhuǎn)直下的劇情。于玲卻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趙辰……他怎么會知道舅媽家被“金鑫財富”坑了錢？！還知道王浩癡迷“海外礦場”？他剛才那番話，看似憨傻關(guān)心，實則字字誅心，精準(zhǔn)地戳在了張桂芳母子最痛的傷口上！這哪是“口無遮攔”？這分明是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扮豬吃虎的最高境界！

她猛地看向趙辰。趙辰已經(jīng)收起了手機，臉上那副憂國憂民的表情瞬間消失，又恢復(fù)了溫和無害的笑容，仿佛剛才只是隨口聊了個社會新聞。他拿起一塊蘋果遞給還在發(fā)懵的李秀蘭，語氣輕松自然：“媽，吃蘋果。舅媽這記性……真是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

于玲看著他那張溫良恭儉讓的臉，再看看父母臉上殘留的困惑和漸漸升起的、對趙辰“實誠”、“關(guān)心親戚”的贊許，一股寒意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這個男人……太可怕了。他的心思深沉如海，他的手段……潤物無聲，卻又一擊必中。

于玲父母是三線城市宜城中學(xué)的退休教師，這次是學(xué)校組織退休教師在海城附近旅游，他們提前過來看看女兒、女婿，看了也就放心了，千叮嚀萬囑咐后，告別女兒、女婿，去和學(xué)校老師匯合。

送走了心滿意足、對女婿贊不絕口的父母，1601的大門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的城市燈火和頭頂暖黃的燈光。

剛才的溫馨熱鬧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滿室的寂靜和一絲若有似無的尷尬。于玲靠在玄關(guān)的墻壁上，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氣，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下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巨大的疲憊感。演戲，真的太累了。尤其是在父母面前，和身邊這個渾身是謎的男人一起，演一出名為“歲月靜好”的戲。

趙辰也收斂了面對岳父母時那無懈可擊的溫和笑容，眉宇間染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倦色。他走到于玲面前，沒有靠得太近，只是安靜地看著她，眼神復(fù)雜，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探尋和等待審判的平靜。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最終還是于玲先開了口，聲音有些低啞，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不解：“趙辰……你到底是誰？”她抬起頭，直視著他那雙深邃的琥珀色眼眸，試圖從里面找到一絲真實的裂痕，“你今晚……做得很好，好到讓我害怕。好到……讓我覺得，我好像從來就沒認(rèn)識過真正的你。”她的話音里沒有憤怒，只有深深的困惑和一種被隔絕在外的無力感。

趙辰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他沒有回避她的目光，眼神坦誠，卻也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奈。“玲玲，”他低聲喚她的名字，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我還是我。那個想給你煎蛋，想接你下班，想保護你不受任何委屈的趙辰。這一點，從未改變。”

他頓了頓，向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距離，聲音更低沉了些：“至于其他……我承認(rèn)，我有隱瞞。很多。”他坦然承認(rèn)，眼神帶著懇切，“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所隱瞞的，并非出于惡意，也絕不會傷害你分毫。恰恰相反，玲玲，正是為了保護我們現(xiàn)在擁有的這份平靜，保護你不被那些……你并不想接觸的紛擾所裹挾，我才選擇了暫時的偽裝。”

他的目光掃過客廳——那些臨時替換的樸素家具，超市打折的杯墊，無一不在訴說著他為了維持這份“普通”而付出的努力。

“就像今晚，”他繼續(xù)說，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嘲，“如果讓爸媽知道真相，他們或許會震驚，會狂喜，但隨之而來的，會是無窮無盡的擔(dān)憂、揣測，甚至是一些……我們無法掌控的麻煩。他們會擔(dān)心你駕馭不了這樣的生活，擔(dān)心你受委屈，擔(dān)心這段關(guān)系變味。玲玲，你希望看到他們那樣嗎？你希望我們的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背負(fù)上那些沉重的、不屬于它的東西嗎？”

他伸出手，這一次，動作緩慢而堅定，輕輕握住了于玲微涼的手。他的掌心溫暖而干燥，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

“給我一點時間，玲玲。”他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鄭重，“等一個真正合適的時機，一個能讓你不受任何干擾、真正理解和接受的時機，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毫無保留。而現(xiàn)在……”

他微微用力，握緊了她的手，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承諾和濃得化不開的溫柔：

“請相信，我所有的初衷和終點，都只是你。守護你，讓你安心，讓你快樂，讓你不受風(fēng)雨侵?jǐn)_。這就是我的‘身份’，唯一且永恒的身份——你的丈夫，趙辰。”

他的話語低沉而有力，像帶著溫度的暖流，試圖融化于玲心頭的堅冰和疑慮。那雙眼眸在暖黃的燈光下，清澈見底，倒映著她有些蒼白的臉，里面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有坦誠，有無奈，有懇求，但最深處，卻是一種她無法否認(rèn)的、深沉而灼熱的愛意。

于玲的心，被這滾燙的眼神和鄭重的承諾狠狠燙了一下。所有的憤怒、懷疑、恐懼，在這一刻似乎都變得有些無力。她看著他，這個謎一樣的男人，這個為她系上圍裙、為她擋下流言、為她精心編織一個“普通”世界的男人。他的手心那么暖，他的眼神那么真……

疲憊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淹沒了那些尖銳的情緒。她太累了，累到?jīng)]有力氣再去分辨、去撕扯。也許……也許真的需要一點時間？也許，相信他此刻眼神里的溫度，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沒有掙脫他的手，也沒有點頭。只是疲憊地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聲音輕得像嘆息：“……我累了，趙辰。”

趙辰看著她疲憊脆弱的樣子，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他不再多言，只是更緊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極其自然地松開，轉(zhuǎn)而攬住她的肩膀，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呵護。

“好，我們休息。”他的聲音低沉溫柔，像哄著一個受驚的孩子。他攬著她，一步一步，走向臥室的方向，用自己的身體為她隔開身后那片依舊充滿未知的寂靜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