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老天的啟示之后,賀瘦要分家的心意越來越堅定。莫福再怎么勸說他,都沒有辦法改變他的心意。
賀州罵罵咧咧,賀州的妻子天天逢人就說自己家里養(yǎng)出來一個白眼狼。
他們哭得十分起勁,言之鑿鑿地講著對賀瘦的好處,從他小時候吃的半片雞蛋一直講到去年生病給他沖的小半碗紅糖水,或者期期艾艾,逢了傷心處還要哭幾嗓子。
賀家老爺并不能這樣嚎啕地哭,只是時不時嘆氣,反復(fù)嘀嘀咕咕:“到底是他娘早死了,與我們沒有感情,被我們寵廢了——我今后閉了眼,有什么臉面對這孩子的親娘?。俊?/p>
賀家這邊各有各的委屈,賀瘦的日子卻是不好過。
從王婉退婚以來,家里賀瘦也住不下去了。
賀家沒有給他任何東西,甚至臨走前飯都沒有給一口,除了整日整日在村口罵他,便是想用這種困窘的生活一直折磨他,等著他放棄分家。
在下河一代,沒有田產(chǎn)沒有親族的自由民被稱為“氓流”,生活往往是極其困苦的。村里沒有什么地方需要招工,哪怕到了縣里,需要短工的地方也少之又少,偶爾有一兩個還在招工的地方,卻不是當(dāng)鋪就是藥房,別的不說,好歹要會讀書寫字。
賀瘦打小沒有讀過書,那些工作做不了,只能繼續(xù)尋找能做的活兒。
他在縣城轉(zhuǎn)了幾天,好不容易有個酒樓瞧他模樣清秀,想要找他做個伙計,卻不知道賀州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去酒樓大鬧了一通,說酒樓要找一個不認自己父親的不孝子做伙計。
賀瘦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就這樣又被攪黃了。
那天他回到村里,神情帶著幾分恍惚,朦朧一層夕陽打在他身上,影子在身后扯得很長,將他本就沉重的腳步拖得越發(fā)緩慢。
就這么恍恍惚惚的,賀瘦走到王婉家旁邊,王婉蹲在地上,身邊支棱著一柄鋤頭,聽到背后有動靜,她扭過頭,笑嘻嘻地跟賀瘦揮揮手:“阿瘦,你今天去酒樓做得怎么樣???”
她讓開一些,叫賀瘦看見她背后被翻得亂七八糟的一片地:“你瞧!我正在翻菜地呢!”
“我看這邊家家戶戶都有點小菜畦,也不是很大的,就靠著墻根,可以種點蔬菜瓜果,能吃口新鮮的。我一開始還覺得應(yīng)當(dāng)很簡單,沒想到干起來才發(fā)現(xiàn)還挺難的。下午我找三舅來看過了,他說我挖得不夠深,明兒還得往地下再挖挖?!?/p>
她噼里啪啦喜滋滋地說了一堆,回過頭語氣還帶著幾分莫名的小驕傲:“你還沒說呢?今兒你怎么樣啦?第一日上工還習(xí)慣嗎?”
賀瘦背對著夕陽,臉上表情沉在一片昏暗之中。
王婉在那沉默之中緩慢收斂了笑容,皺起眉:“怎么了?今天不順利嗎?”
這一句話讓賀瘦再也憋不住了,蹲下身捂住臉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什么?賀州跑到酒樓去鬧了?”
賀瘦擦著眼淚點點頭,一對眼睛哭得發(fā)紅:“他鬧得厲害,老板說沒辦法用我,說這樣天天鬧,他沒法子做生意?!?/p>
“完蛋玩意……”王婉給賀瘦拿了個凳子,又倒了一碗茶,“先喝點茶壓壓驚,別哭傷了。”
賀瘦捧著茶碗,眼淚順著眼眶吧嗒吧嗒地落在碗里:“我跑了這么多天,趙老板是第一個愿意收留我干活的,他人很好的,他都說沒法子留下我,那我是真的沒處去了?!?/p>
“問題還是在你爹身上,你爹消停,天地廣闊,你自然有你的去處?!?/p>
“可是……”
賀瘦有些無奈,用袖口擦了擦眼淚:“有什么辦法呢?”
“我本想著,不拿賀家一針一線,不帶走一點東西,就這樣走了,好歹彼此留個面子上的體面,但是如今,賀州為什么還要這樣步步緊逼?”
“你問他為什么,還不如想想辦法呢。”
王婉有些生氣起來,抱住胳膊陷入了思考。
她昨日聽賀瘦說起酒店跑堂的工作,心里還很為他高興,今日看著他好不容易稍微安定下來的生活又被攪渾了,心里生出幾分義憤:“賀州那個老東西,他就是想要逼你回家,你怎么也不能回去的!”
“他嫌棄我給他丟人,他恨我不愿意繼續(xù)給他干活,我都知道?!辟R瘦擦擦眼角,眼里卻不由得堅定一些,“我不回去,我就是餓死我也不回去,他們欺負了我娘,如今又欺負我,我就是要讓全村都看看,他是什么人!”
王婉瞟了他一眼,眼光溫和些:“也不能真的餓死——只是,要怎么辦呢?”
“如今你要的也不多,既不要家里的田產(chǎn)也不要家里的房,你就是不想在賀家繼續(xù)過了,要一個自由身而已。怎么這都這么難呢?”
王婉不理解,賀瘦倒是很習(xí)以為常:“賀州就是萬般不是,到底是我爹,我說要與他分家,怎么說也還是不孝?!?/p>
“荒唐?!?/p>
王婉嘀咕了一句,有些不悅地坐下來,手抵著額角。
兩人沒有說話,風(fēng)吹過桑樹,空氣里傳來一陣和著葉片沙沙作響的風(fēng)聲。
許久,賀瘦抱著茶碗,循著茶碗倒影的方向看去,就見到葉片縫隙里漏出胭脂紅的天空,大片斑駁的陰影透過桑樹落在他身上:“我小時候,有幾年日子過得還行,當(dāng)時我娘還在,盡管生活也不那么好,但是娘會給我偷偷做些好吃的,還會拿老爺賞的錢給我買玩具?!?/p>
王婉看著他,神態(tài)有些悲戚。
“我記得她病逝前幾日,我照顧她,她拉著我說今后不能陪我長大了,世事艱難,為娘的幫不了你什么,你要自己多多堅強。如果有一日你真的覺得過不下去了,為娘也不怪你,是為娘沒有本事……她就這么囑咐了很多話,她就看著我,神態(tài)很難過。”
“如今我已經(jīng)快和母親去世時候一樣大了,這多熬的十年,似乎除了心酸苦楚也沒有其他?!?/p>
這話聽得王婉心酸,她嘆了一口氣,忽然站起來。
“不如這樣,我們明天去看你母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