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剛過,紫宸殿的白玉階縫里鉆出新綠,卻被檐角銅鈴搖碎的風卷得瑟縮。沈慕言立在丹墀下,玄色朝服下擺掃過階前青苔,靴底碾著半片枯梅——那是昨夜貴妃花汐儀仗經(jīng)過時,不慎從鬢邊跌落的。
“沈?qū)④娍芍沐锬锏难╉敽洌癯吭谟欧勘粨搅它S連?”內(nèi)侍總管李德全弓著腰,聲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貴妃娘娘宮里的掌事宮女,此刻正跪在承乾宮門外請罪呢。”
沈慕言指尖摩挲著腰間玉帶,目光越過重重宮闕,落在東北方向的承乾宮。琉璃瓦在日頭下泛著冷光,像極了花汐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笑意里卻藏著淬毒的針。他想起三日前漕運司那幕,江姘婷咬在花汐手腕上的牙印還未消,此刻這位貴妃怕是正借著“茶里下毒”的由頭,要將香妃往死里磋磨。
“去承乾宮。”他抬腳時,靴底的枯梅被碾成碎末,混著青苔泥污,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承乾宮的白玉欄桿旁,香妃的掌事宮女青禾正被按在地上,額頭磕得青腫。花汐斜倚在廊下軟榻上,手里把玩著支赤金點翠步搖,珠串垂在臉頰邊,隨著她輕笑的弧度晃出細碎的光。“本宮不過是愛喝口清凈茶,怎么就礙著香妃妹妹的眼了?”她語調(diào)輕軟,尾音卻帶著鉤子,“還是說,妹妹覺得本宮占了這承乾宮,心里不舒坦?”
香妃站在階下,一身月白宮裝襯得臉色愈發(fā)蒼白。她本是漠北進貢的美人,因身帶異香深得圣寵,卻在這深宮里像株移植的沙棘,渾身是刺卻抵不過凍土寒。“貴妃娘娘明鑒,臣妾宮里絕無此事。”她聲音發(fā)顫,指尖卻死死掐著掌心——昨夜她親眼看見,花汐的貼身宮女往茶罐里塞了個紙包。
“哦?那便是御膳房的人手腳不干凈了?”花汐漫不經(jīng)心地抬眼,目光掃過剛進門的沈慕言,忽然坐直了些,“沈?qū)④妬淼们桑锰姹緦m評評理。這雪頂含翠是漠北貢品,妹妹特意送來給本宮嘗鮮,如今卻被人動了手腳,傳出去豈不是說本宮苛待姐妹?”
沈慕言作揖時,眼角余光瞥見香妃袖口露出的銀鐲子——那鐲子樣式粗陋,刻著半朵漠北狼圖騰,與他在鎮(zhèn)國公府廢墟撿到的半塊狼形玉佩竟有些相似。“娘娘,”他聲音平穩(wěn),“御膳房采買記錄可查,今日負責香妃娘娘茶品的,是慕容大人府上舉薦的人。”
花汐臉上的笑意僵了一瞬。慕容瑾是她的舅父,這話無異于說,是她自家人動了手腳。她將步搖往發(fā)髻上一插,珠串“叮”地撞在金簪上:“將軍說笑了,慕容府的人怎會做這等事?”
“或許是弄錯了。”沈慕言話鋒一轉,看向地上的青禾,“但宮女沖撞貴妃,按宮規(guī)當杖二十。只是香妃娘娘體弱,身邊離不得人,不如罰她去浣衣局勞作三月,也算小懲大誡。”
這話既給了花汐臺階,又保下了青禾的性命。香妃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訝異,卻很快低下頭去。花汐盯著沈慕言腰間的玉佩,那玉佩半露在外,正是鎮(zhèn)國公府的“江”字殘片——她早聽說沈慕言在查二十年前的舊案,此刻他突然為香妃說話,莫非這漠北美人與舊案有關?
“就依將軍說的。”花汐揮揮手,示意人把青禾拖下去,“妹妹也別往心里去,不過是場誤會。改日本宮送你些新貢的胭脂,算是賠罪。”
香妃屈膝謝恩,轉身時裙擺掃過沈慕言的靴邊,一股極淡的冷香飄過來——不是她身上慣有的異香,倒像是漠北雪山上的寒氣,混著點血腥氣。沈慕言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門后,忽然想起江姘婷每次殺人后,發(fā)間也會沾著類似的氣息。
三更的梆子聲剛過,碎玉軒的窗紙被夜風吹得發(fā)顫。香妃坐在鏡前,摘下頭上的銀釵,鏡中映出她頸側的淤青——那是今早花汐的宮女“失手”推倒她時撞的。青禾被拖走前塞給她張紙條,上面用漠北文寫著:“慕容瑾的人在查狼圖騰玉佩”。
窗外傳來極輕的瓦片響動。香妃抓起桌上的銀簪,轉身時卻見沈慕言站在月光里,玄色披風上沾著夜露,手里捏著塊狼形玉佩的殘片。“這是鎮(zhèn)國公府廢墟撿到的。”他將玉佩放在桌上,殘片邊緣的齒痕,正好能與香妃的銀鐲子拼合。
香妃的指尖抖了一下。銀鐲子是她生母留下的,說若遇危難,可憑這半朵狼圖騰找鎮(zhèn)國公府的人。她來中原三年,從未敢示人,沈慕言怎么會有另一半?
“二十年前,鎮(zhèn)國公府有位漠北暗衛(wèi),代號‘狼’。”沈慕言的聲音壓得很低,“他是先皇后的心腹,與‘桂’姑娘一同潛伏在慕容瑾身邊。”
香妃猛地抬頭,眼里的驚惶藏不住了。“桂”是她生母的名字。當年母親臨終前說,若她能活下來,去中原找一個戴“江”字玉佩的人,那人會護她周全。
“你娘是被慕容瑾親手殺的。”沈慕言盯著她頸側的淤青,“就在鎮(zhèn)國公府那場大火里,她為了掩護‘桂’姑娘,被一箭穿胸。”
鏡臺的燭火“噼啪”爆了個燈花,將香妃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只被無形之手扼住喉嚨的鳥。她想起小時候,母親總在夜里對著狼圖騰落淚,說對不起一個叫“阿桂”的姐姐。原來那場大火里,死的不只是母親,還有母親舍命相護的人。
“花汐是慕容瑾的棋子。”沈慕言繼續(xù)說,“她接近你,是為了查你娘留下的密信。聽說那封信里,記著慕容瑾通敵的證據(jù)。”
香妃攥緊銀鐲子,指節(jié)泛白。那封信她藏在發(fā)髻里,用漠北密蠟封著,母親說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示人。可如今青禾被抓,花汐步步緊逼,她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沈?qū)④娤胱尦兼鍪裁矗俊彼穆曇魩е耷唬瑓s透著股漠北女子的韌勁。
“把信給我。”沈慕言的目光落在她的發(fā)髻上,“我會讓你活著離開皇宮。”
窗外忽然傳來衣袂破空聲。沈慕言迅速吹滅燭火,將香妃按在桌下,自己翻身躲到門后。黑影從窗欞翻進來,手里的短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是聽雪樓的殺手,招式狠戾,正是江姘婷教出來的路數(shù)。
殺手在屋里轉了一圈,目光停在桌上的狼形玉佩上。就在他伸手去拿的瞬間,沈慕言從門后閃出,掌風劈向他后頸。殺手反應極快,轉身用短刀格擋,刀刃擦著沈慕言的手腕劃過,帶起一串血珠。
“是你。”殺手認出了沈慕言的招式,聲音里帶著驚訝,“江姑娘說,你活不過三日。”
沈慕言沒說話,手腕翻轉間已奪下短刀,反手抵在殺手咽喉。“誰派你來的?”
殺手突然笑了,嘴角溢出黑血:“聽雪樓的規(guī)矩,死也不說……”話沒說完,頭便歪了下去。
沈慕言探了探他的鼻息,確認已死,才扶起桌下的香妃。她嚇得臉色慘白,卻死死護著發(fā)髻:“信不能給你,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救青禾出來。”香妃的眼睛在黑暗里發(fā)亮,“她是我從漠北帶來的侍女,我不能讓她死在浣衣局。”
沈慕言看著她緊抿的唇,忽然想起江姘婷護著阿澈時的模樣。這深宮里的女子,無論柔弱還是狠戾,心底總有塊不肯割舍的軟肋。“好。”他撿起地上的狼形玉佩,“三日后,我在御花園假山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