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苑的梅香里,漸漸摻了暖意。
阿澈喝了三日帶血的藥汁,夜里不再蜷著身子發抖,清晨醒來時,竟能扯著風染霜的衣袖要糖吃。慕容冷越守在床邊,看孩子用胖乎乎的手指去夠窗臺上的梅花,指尖沾了點粉白花瓣,又咯咯笑著蹭到風染霜腕間——那道月牙疤旁,黑紗已悄悄褪至手肘,露出的肌膚在晨光里泛著淺淡光澤。
“慢點爬?!憋L染霜按住阿澈要下床的動作,指尖觸到孩子后頸,溫溫的沒有往日的涼,心頭那根緊繃了半月的弦終于松了。她抬眼看向慕容冷越,他正拿著帕子替阿澈擦手心的泥,龍袍下擺隨意堆在腳踏上,竟少了幾分帝王的凜冽,多了些尋常人家的溫和。
“趙毅說,東廠那幾個攔路的人,已被革職查辦?!蹦饺堇湓胶鋈婚_口,帕子擦到孩子手腕時頓了頓,“但他們供詞里,提到了鎮國公府舊案的卷宗,說當年主審官的后人,如今在吏部任侍郎?!?/p>
風染霜捏著藥碗的手指緊了緊。藥碗里還剩小半碗殘渣,淡紅色的藥汁凝在碗底,像極了當年鎮國公府梅林里濺的血。她想起神醫遞瓷瓶時的眼神,想起那半塊刻著“越”字的玉佩——有些事藏了二十年,終究要被晨光曬出來。
“我想去吏部一趟?!彼p聲道,阿澈正把梅花瓣貼在她手背上,軟乎乎的掌心蹭得她心頭發癢。
慕容冷越抬眸,眼底有微光閃動:“朕陪你去?!?/p>
“不用?!憋L染霜笑了笑,拿過他手里的帕子替阿澈擦臉,“你留著陪阿澈,我帶秦伯去就好。當年鎮國公府的舊部,秦伯認得幾個,或許能問出些眉目?!?/p>
慕容冷越看著她手腕上的疤,那道淺粉色的月牙在晨光里像塊溫玉。他知道她性子犟,二十年前能抱著沈慕言跪在雪地里求他,如今也能獨自扛著舊事去查——可他偏不想讓她再獨自走。
“讓趙毅帶兩隊禁軍跟著?!彼兆∷了幫氲氖郑讣飧苍谒⒖谔幍谋±O上,“吏部不比靜心苑,那些人慣會裝腔作勢,有禁軍在,他們不敢刁難你。”
風染霜沒再推拒。她低頭看阿澈把花瓣塞進嘴里,趕緊捏開他的小下巴摳出來,惹得孩子癟著嘴要哭,慕容冷越卻伸手把阿澈抱進懷里,用胡茬蹭他的小臉:“阿澈乖,娘去給你找糖吃,父皇帶你堆雪人好不好?”
孩子立刻忘了花瓣的事,拍手笑起來。風染霜看著父子倆鬧作一團,轉身去換衣裳時,腕間的黑紗被她輕輕解了下來——那層遮了二十年的紗,終究是沒必要再戴了。
秦伯已在苑外候著,青布馬車停在梅樹下,車轅上還沾著滇南帶回的泥痕。見風染霜走來,他趕緊掀開車簾,目光落在她裸露的手腕上,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欣慰:“姑娘終于肯摘了?!?/p>
風染霜彎腰上車,車座墊著軟墊,是慕容冷越昨夜讓人送來的。“秦伯,你還記得當年鎮國公府的主審官李嵩嗎?”她靠在車壁上,指尖無意識地摸著那道疤,“他后人李默在吏部當差,你認得嗎?”
秦伯趕著車往宮門去,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輕響:“認得。李默三年前考中進士,還是老奴托人給了些盤纏,才讓他在京城站穩腳跟。只是這孩子心思深,從不提他爹當年的事?!?/p>
風染霜沉默著。車過金水橋時,她掀起車簾看了眼宮墻,朱紅的墻在冬陽里泛著暖光,墻內是她躲了二十年的地方,如今卻要主動踏進去——不是為了躲,是為了尋。
吏部衙門在崇文門內,青灰色的門臉低調,門口站著兩個佩刀的差役。趙毅帶著禁軍候在街角,見馬車停下,只微微頷首,并未上前——他知道風染霜不想聲張。
秦伯扶著風染霜下車,剛走到門口,就見一個穿青色官袍的年輕人正送客人出來。那年輕人眉眼清瘦,頷下留著三縷短須,正是李默。他看見風染霜,先是愣了愣,隨即拱手笑道:“這位夫人面生得很,是來辦事的?”
風染霜還沒開口,秦伯已上前一步,沉聲道:“李大人,不認得老奴了?”
李默看向秦伯,瞳孔猛地一縮,臉上的笑僵住了:“秦……秦伯?您怎么會在這里?”他下意識地往衙門里看了眼,壓低聲音,“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夫人和秦伯隨我來?!?/p>
穿過前院的回廊,李默把他們帶進一間偏廳。廳里擺著張舊書案,案上堆著卷宗,墻角的炭盆燒得正旺,暖得人鼻尖發潮。李默倒了兩杯茶,雙手遞過來,指尖微微發顫:“秦伯,您找我,是為了……當年的事?”
秦伯接過茶,沒喝,只放在桌上:“李大人,當年你爹主審鎮國公府一案,卷宗里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
李默的臉瞬間白了。他轉身關上門,背對著他們站了許久,才啞著嗓子道:“秦伯,我爹去世前,曾把我叫到床前,說那案子是東廠逼他審的。卷宗里的供詞是偽造的,人證是買通的,連鎮國公府通敵的書信,都是東廠仿造的筆跡。”
風染霜端著茶杯的手一抖,茶水濺在指尖,燙得她猛地縮回手。二十年前那個雪夜,鎮國公府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她抱著襁褓里的沈慕言躲在梅林里,聽著遠處的慘叫聲,以為那是天塌了——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場騙局。
“你爹有沒有說,東廠為什么要針對鎮國公府?”她追問,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默轉過身,眼眶發紅:“我爹說,鎮國公手握兵權,又不肯依附東廠督主魏忠賢,魏忠賢怕他礙事,就羅織罪名把他除掉了。當年參與案子的人,后來都被魏忠賢暗中處理了,我爹能活下來,是因為他裝瘋賣傻,才逃過一劫?!?/p>
風染霜閉上眼,腦海里閃過魏忠賢那張陰鷙的臉。當年她跪在慕容冷越面前求他放沈慕言一條生路,魏忠賢就站在旁邊,用那雙毒蛇般的眼睛盯著她,像是在看一塊肥肉——他大概早就知道她懷了阿澈,想把她也一并除掉。
“這些事,皇上知道嗎?”她問。
李默搖了搖頭:“我爹不敢說。魏忠賢權傾朝野,連皇上都要讓他三分。直到三年前魏忠賢倒臺,我才敢把這些事記在心里?!彼麖臅赶鲁槌鲆粋€木盒,打開后里面是幾頁泛黃的紙,“這是我爹偷偷抄下來的卷宗疑點,夫人若有用,就拿去吧。”
風染霜接過紙頁,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邊,像是觸到了當年鎮國公府的血。她抬頭看向李默,輕聲道:“謝謝你?!?/p>
“夫人不必謝我?!崩钅嘈?,“我爹這輩子都活在愧疚里,若能還鎮國公府一個清白,也算替他贖罪了。”
離開吏部時,日頭已過正午。秦伯趕著車往靜心苑去,風染霜靠在車壁上,看著手里的紙頁,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原來慕容冷越當年說“送去漠北,永世不得回京”,不是狠心,是怕沈慕言留在京城被魏忠賢發現;原來他把她安置在靜心苑,不是厭棄,是怕魏忠賢對她和阿澈下手。
二十年來的委屈、怨恨、誤解,在這一刻突然化作眼淚,無聲地落在紙頁上,暈開了墨跡。
馬車剛到靜心苑門口,就見趙毅匆匆跑來,臉色凝重:“姑姑,宮里傳來消息,沈慕言從漠北回來了,現在就在宮門外求見皇上?!?/p>
風染霜猛地坐直身子,心頭一震。沈慕言?那個她受鎮國公府所托護了十年,又送他去漠北的孩子,如今竟回來了?
“他怎么會突然回來?”她追問。
趙毅壓低聲音:“聽說漠北發生叛亂,沈慕言在平叛中立了大功,被封為定北將軍。他這次回京,說是要替鎮國公府翻案?!?/p>
風染霜推開車門,快步走進靜心苑。剛進院子,就見慕容冷越抱著阿澈站在梅樹下,阿澈正拿著一支梅花往他嘴里塞,他卻沒心思逗孩子,見她回來,立刻迎上來:“你回來了?沈慕言的事,你知道了?”
風染霜點頭,把手里的紙頁遞給他:“李默把當年的事都告訴我了,是魏忠賢陷害的鎮國公府?!?/p>
慕容冷越接過紙頁,看了幾眼,眉頭緊鎖:“朕就知道魏忠賢當年沒安好心。只是沈慕言突然回來,怕是會驚動朝中舊臣——那些當年依附魏忠賢的人,絕不會讓他翻案?!?/p>
風染霜看著他眼底的憂慮,突然想起忘憂谷里神醫的話,想起那半塊刻著“越”字的玉佩。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間的疤貼在他手背上,溫溫的:“皇上,讓沈慕言進來吧。他是鎮國公府的后人,有權利知道真相?!?/p>
慕容冷越看著她,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隨即點了點頭:“好。”
沒過多久,一個身著銀甲的年輕人跟著趙毅走進院子。他身姿挺拔,眉眼間有鎮國公的影子,只是比記憶中那個追在她身后喊“風姑姑”的孩子,多了幾分沙場的凌厲。他看到風染霜,腳步猛地頓住,眼眶瞬間紅了:“風姑姑……”
風染霜看著他,鼻子一酸。十年漠北風霜,把當年那個瘦弱的孩子磨成了能獨當一面的將軍,可他喊“風姑姑”的聲音,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軟。
“回來就好。”她輕聲道。
沈慕言走到她面前,剛要跪下,卻被風染霜扶住了。他看著她腕間的疤,又看了眼慕容冷越懷里的阿澈,目光落在阿澈眉眼間那抹熟悉的輪廓上,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風姑姑,這是……皇上和您的孩子?”
“是,叫阿澈。”風染霜笑著說,眼角有淚滑落,“該叫你一聲慕言哥哥?!?/p>
阿澈好奇地看著沈慕言,伸出小胖手要去摸他身上的鎧甲:“哥哥,你身上的鐵好亮?!?/p>
沈慕言握住阿澈的手,指尖微微發顫。他看向慕容冷越,這位他記恨了二十年的帝王,此刻正用溫和的目光看著他,眼底沒有絲毫敵意。他突然明白,當年風姑姑把他送去漠北,不是拋棄,是保護;當年皇上放他一條生路,不是仁慈,是念著風姑姑的情分。
“皇上,風姑姑,”沈慕言站直身子,聲音鏗鏘,“慕言此次回京,不求高官厚祿,只求皇上徹查鎮國公府舊案,還我沈家滿門清白!”
慕容冷越點頭,把阿澈遞給風染霜,沉聲道:“朕準了。三日之后,朕會在朝堂上重審此案,所有牽涉其中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梅樹下的風輕輕吹過,帶著清甜的暖意。阿澈在風染霜懷里咯咯笑著,伸手去夠沈慕言頭上的頭盔,沈慕言笑著低下頭,讓他摸個夠。慕容冷越站在一旁,看著他們三人,眼底的陰霾漸漸散去。
風染霜看著眼前的景象,腕間的疤在陽光下泛著淺淡的光。她知道,鎮國公府的舊案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那些藏了二十年的牽掛與委屈,也終將在梅香里慢慢化解。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宮墻之外,一輛黑色馬車正停在街角。車簾掀開一角,露出一張蒼老的臉,正是忘憂谷的神醫。他看著靜心苑的方向,手里摩挲著那半塊刻著“越”字的玉佩,輕輕嘆了口氣:“傻丫頭,當年若不是他偷偷把暖玉塞給你,你懷阿澈時就熬不過去了。”
風吹過梅林,落了一地粉白的花瓣。陽光透過花枝灑下來,落在風染霜的手腕上,那道月牙形的疤,竟像是鍍上了一層金邊——那些藏在心底的愛,從來都沒離開過,只是等了二十年,終于等到了可以坦然相對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