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河的初春雪下得黏糊糊的,像老天爺把一筐揉了水的棉絮全撒在了河面上,落在船板上還能粘住鞋底,走一步帶起一串雪渣子。李銘坤和蘇震雇的烏篷船在水面上滑行,船槳撥開水面的聲音“嘩啦”響,船尾濺起的水花剛落地,就被朔風(fēng)凍成了小冰碴,跟撒了把碎玻璃似的。
船艙里擠著七八個旅客,空氣里混著各種氣味——有個賣茶葉的貨郎把擔(dān)子堆在腳邊,茶葉簍子散出淡淡的陳香,還帶著點(diǎn)霉味,顯然是存了些時日;還有對母女裹著同一件棉襖,棉襖的領(lǐng)口磨得發(fā)亮,小女孩的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像個熟透的蘋果,正偷偷數(shù)蘇震腰間照膽劍的劍穗子,數(shù)得入了神,手指還跟著劍穗的晃動輕輕點(diǎn)著,嘴里小聲念叨:“一、二、三……好多穗穗,比我娘的繡花針還多。”
“這船走得倒快,再一個時辰就能到江陽了。”李銘坤覺得艙里悶得慌,跟塞了團(tuán)濕棉花似的,掀開門簾走到船頭。雪粒子打在臉上,涼絲絲的,像小針扎似的,他望著兩岸白茫茫的山郊,光禿禿的樹枝裹著雪,活像插在雪地里的銀筷子,忽然來了興致,清了清嗓子吟道:“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剛吟到第三句,就被一陣?yán)滹L(fēng)嗆得咳嗽起來,把“如今好上高樓望”咽成了“如今好……阿嚏!”,噴嚏打得震天響,眼淚都快出來了。
蘇震跟在后面出來,見師叔揉著鼻子,鼻尖紅得像個小番茄,忍不住笑了:“師叔,您還是別迎風(fēng)吟詩了,小心把舌頭凍住,到時候連話都說不利索,怎么跟人打聽路?”李銘坤瞪了他一眼,剛要反駁“我當(dāng)年在貴州迎風(fēng)吟詩都沒事”,就聽蘇震接著說:“記得前年大雪,鐵師兄想喝酒,又不想自己下山,就寫了首破詩騙我去買。”
“哦?那小子還會寫詩?我還以為他只會舞刀弄槍,連‘之乎者也’都認(rèn)不全。”李銘坤來了興趣,湊過去追問,雪粒子落在他的衣領(lǐng)里,涼得他縮了縮脖子。蘇震憋笑著回憶,肩膀都在抖:“他寫的‘誰教冷寂入邊城,邀客空吟晦暗燈。喝斥窗前凄靜夜,酒闌欲醉便無聲’,我和方師兄看了都搖頭,覺得還沒我寫的‘綠豆糕真甜’順口。他還不服氣,問誰能寫得比他好。我傻乎乎應(yīng)了聲‘我’,結(jié)果他說‘誰請他喝酒’,是藏頭詩!最后還是我跑了三里地去買酒,回來他還嫌酒不夠烈,說跟糖水似的。”
“哈哈!這鐵小子倒會耍小聰明,跟我年輕時有的一拼!”李銘坤剛笑出聲,笑聲還沒散,船頭角落突然傳來個蒼老的聲音,帶著點(diǎn)酒氣,像老樹皮摩擦的聲音:“這位鐵師兄,倒合我老漢的脾氣,可惜沒緣分喝一杯,不然定要跟他比劃比劃誰喝得多。”
蘇震循聲望去,只見船艙邊蜷著個老者——破夾襖上補(bǔ)丁摞補(bǔ)丁,黑的、灰的、藍(lán)的補(bǔ)丁湊在一起,像塊拼布,臉上積著層薄雪,竟半點(diǎn)沒化,像是在臉上敷了層冰膜,看著滑稽得很。他一說話,雪粒從額角的皺紋里掉下來,露出底下的泥污,稀松的白發(fā)上掛著冰棱,風(fēng)一吹就“叮咚”響,活像個會說話的雪人,還是個愛喝酒的雪人。
李銘坤心里“咯噔”一下,跟被冰錐扎了似的——自己走江湖幾十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竟沒察覺身邊藏著這么個人!他悄悄捏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眼角余光掃過老者:這老頭半躺半坐,身下的狹長布包竟陷進(jìn)了甲板,堅(jiān)硬的木紋都被壓得平平整整,顯然內(nèi)力不淺,說不定比自己還厲害。幸好剛才沒聊刺燕的事,也沒提羅盤的秘密,不然麻煩就大了,說不定還會引來官府的人。
“老人家,天這么冷,您穿得太少了,會凍壞的。”蘇震說著,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這棉襖是方憲去年冬天給縫的,針腳有點(diǎn)歪,像是初學(xué)縫紉的人練手,卻很厚實(shí),里面填的棉花是新彈的,暖和得很。他雙手捧著遞過去,棉襖上還帶著他的體溫,冒著點(diǎn)白氣,在冷空氣中格外明顯。
老者也不道謝,伸手抓過棉襖往肩上一搭,動作粗魯?shù)煤埽抟\上的破洞正好露著他的胳膊,凍得通紅,他卻毫不在意,跟沒感覺似的:“你這娃娃心善,把衣服給我,你自己凍著?這么冷的天,穿單衣會感冒的。”“我包裹里還有一件,是我自己縫的,更厚實(shí)。”蘇震剛說完,老者就咂咂嘴,聲音里滿是感慨:“唉,外寒好御,內(nèi)寒難驅(qū)啊——我這老骨頭,得喝口酒才能暖過來,小朋友有酒嗎?要是有,我老漢記你個好。”
蘇震有點(diǎn)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臉頰微紅:“我不喝酒,等船靠岸了,我請您去酒樓喝!您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只要我錢夠。”他轉(zhuǎn)頭看李銘坤,眼神里帶著點(diǎn)求助,李銘坤會意,解下腰間的酒壺——這壺酒是魏離臨別時給的,度數(shù)不低,還剩大半壺,本來想留著路上冷的時候喝。蘇震捧著酒壺遞過去,雙手都有點(diǎn)抖,怕把酒灑了。
老者接過來仰頭就灌,動作豪放得很,喉結(jié)動得飛快,像個小馬達(dá),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流,滴在破棉襖上,瞬間凍成了小冰珠,掛在補(bǔ)丁上,像串小珠子。一壺酒很快就見了底,老者抹了把嘴,打了個酒嗝,酒氣撲面而來,帶著點(diǎn)糧食的香味。他突然盯著蘇震,眼神銳利得像把刀:“你身負(fù)白虎殺伐之力,本該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敢跟老虎較勁,倒沒想到這么謙恭,對我這老頭這么好,怪哉怪哉!”
李銘坤心里一緊,跟被人揪了心似的,趕緊打圓場,臉上堆著笑:“老丈說笑了,我們就是普通布商,我?guī)≈秮碛缹幨詹迹鲂┬∩猓挠惺裁础畾⒎ブΑ磕隙ㄊ强村e了,這孩子從小就老實(shí),連雞都不敢殺,怎么會有殺伐之力呢?”他邊說邊摸了摸腰間——其實(shí)那里藏的不是布樣,是張手繪的江陽地圖,標(biāo)注著要找的人的住處,怕被看出破綻,手都有點(diǎn)抖,指尖冰涼。
老者嘿嘿一笑,笑聲里帶著點(diǎn)深意,緩緩站起身來——他個子不高,跟蘇震差不多,卻像棵扎了根的老松,站在船頭穩(wěn)得很,任憑寒風(fēng)怎么吹,都紋絲不動。“川中最賺錢的是鹽茶,利潤高得很,你放著暴利不做,來收布?怕不是做的虧本買賣吧?”原來從唐宋起,鹽茶就由官府管控,私賣鹽茶的利潤是糧食的好幾倍,正經(jīng)布商哪會跑這么遠(yuǎn)來收布,運(yùn)費(fèi)都夠買好幾匹布了。
李銘坤臉有點(diǎn)紅,像被人戳穿了謊言,硬著頭皮道:“我們……我們就喜歡做布生意,安穩(wěn),不冒險。鹽茶生意風(fēng)險太大,我們膽小,不敢做。”“安穩(wěn)?”老者指了指蘇震,語氣里滿是調(diào)侃:“這娃娃穿單衣站在船頭半個時辰,臉不紅氣不喘,手腳都沒凍僵,布商里有這身手?你倆呼吸綿長,腳步輕得像貓,走路都沒聲音,當(dāng)我老漢瞎啊?我年輕時走江湖,什么樣的人沒見過?”
李銘坤被戳穿,尷尬得直咳嗽,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手都不知道往哪放。這時老者彎腰拿起身下的布包,拍了拍上面的雪,雪粒簌簌往下掉:“我這有柄劍,是前日從個惡人手里奪的,不值錢,送你娃娃,算謝你棉襖和酒。”他解開布包,里面露出柄長劍,劍鞘是深棕色的,有點(diǎn)磨損,邊緣還磕掉了塊漆,看著不起眼。
李銘坤和蘇震瞬間警惕起來——蘇震手按在照膽劍的劍柄上,劍鞘被攥得發(fā)熱,指節(jié)都泛白了,心里想著“這老頭不會是壞人吧,送劍是不是有什么陰謀”;李銘坤往前跨了半步,擋在蘇震身前,像只護(hù)崽的老母雞,心里盤算著“要是他動手,我就先攻他下盤,小蘇趁機(jī)跑”。誰料老者橫握劍身,把劍柄遞向蘇震,語氣誠懇:“拿著吧,不是什么好東西,卻也能防身,比你那把劍輕,適合你這娃娃用。”
“晚輩已有佩劍,多謝前輩好意,您還是自己留著吧。”蘇震剛要推辭,李銘坤趕緊道:“長者賜,不可辭!小蘇,別不懂事,快收下前輩的心意!”他伸手去接劍,手指剛碰到劍柄,就愣住了——護(hù)手中央刻著三個并排的八卦,這是青城派的標(biāo)記!他心里“咯噔”一下,跟被雷劈了似的,青城派的劍怎么會在這老頭手里?
等他拔出劍身,臉色更變了——狹長的劍身上有道赤色深槽,從劍柄延伸到劍尖,正是青城弟子佩劍的特征!當(dāng)年張?zhí)鞄熢谇喑窃噭Γ粍厥株庩枺瑸榱思o(jì)念此事,青城弟子的佩劍都刻有這樣的深槽,是身份的象征。青城弟子視佩劍如性命,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如今劍落他人之手,持劍人怕是兇多吉少,說不定已經(jīng)遇害了。
“這劍是我青城派之物,前輩說奪自惡人,不知這‘惡人’是誰?他現(xiàn)在在哪?”李銘坤的聲音冷了下來,像寒冬里的冰,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劍柄,指節(jié)都泛白了,眼神里滿是急切和擔(dān)憂,他得知道同門的下落。老者哈哈一笑,笑聲在空曠的河岸上回蕩:“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人多眼雜,上岸再說!我老漢可不想被人當(dāng)猴看。”
話音剛落,他腳尖在船舷上輕輕一蹬,身形像片羽毛似的往岸邊飄去,輕盈得很。此刻船離岸還有三丈多遠(yuǎn),水面上還飄著浮冰,蘇震心里暗忖:“這么遠(yuǎn),肯定要掉水里!這老頭年紀(jì)大了,身手不行了,等會兒掉水里,我得趕緊救他。”果然,老者飄到半途就開始下墜,可他不慌不忙,腳尖在水面的浮冰上輕輕一點(diǎn)——浮冰沒碎,只微微下沉,濺起的水花剛起來就凍成了冰屑,像撒了把碎銀子。他借著這股力再次躍起,穩(wěn)穩(wěn)落在岸邊的雪地上,轉(zhuǎn)身朝二人招手,動作瀟灑得很。
李銘坤常年練暗器,目力極好,早看見水面有浮冰,正想效仿老者的動作上岸,卻被蘇震拉住:“師叔,小心他半渡而擊!這老頭來歷不明,說不定是陷阱,等船靠岸再上,安全點(diǎn)!”他轉(zhuǎn)身回艙拿包裹,還不忘跟船老大喊:“麻煩靠岸點(diǎn)!再近點(diǎn)!我們要上岸!”船老大見這陣仗,早嚇得臉發(fā)白,手都抖了,搖著櫓往岸邊靠,卻在一丈外停住,聲音發(fā)顫:“客官,再近就擱淺了!船會壞的!我這船可是吃飯的家伙!”
“夠了!不用再靠了!”蘇震和李銘坤對視一眼,眼神里滿是堅(jiān)定,一前一后縱身躍起。蘇震借著白虎之力,力氣大得很,落地時“咚”地踩出個雪坑,雪粒濺得老高;李銘坤則輕巧得多,常年練輕功,腳尖點(diǎn)地,只留下個淺淺的腳印,像片葉子落在雪地上。船老大見二人上岸,趕緊調(diào)轉(zhuǎn)船頭,搖著櫓就往河心跑,速度比來時快了一倍,像是怕被卷入什么麻煩,連船錢都忘了要。
岸邊的沙地全被積雪覆蓋,一寸厚的浮雪踩上去“咯吱”響,像在唱歌。寒風(fēng)挾著雪粒刮過來,打在臉上生疼,蘇震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卻還是握緊了照膽劍,手心都出汗了。老者站在不遠(yuǎn)處的老槐樹下,破棉襖在風(fēng)里飄得像面小旗子,卻紋絲不動,眼神里的笑意早沒了,只剩下銳利的光,像是在打量兩個獵物,看得蘇震心里發(fā)毛。
“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這劍的主人在哪?他是不是出事了?”李銘坤往前走了一步,雪粒從他的發(fā)梢掉下來,落在劍身上,瞬間融化成水珠,順著劍身往下流。他的聲音里滿是急切,青城派的同門下落不明,他不能不管。老者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慢悠悠道:“別急,年輕人就是急躁。先陪我老漢過兩招,贏了我,什么都告訴你;輸了,就別管這閑事,該干嘛干嘛去。”他的語氣很平淡,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讓人心生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