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量模型在一種脆弱的平衡下運行了三天。鎮外的秩序勉強維持,粥棚每日準時升起炊煙,青壯勞力在墨塵的監督和食物激勵下,開始挖掘壕溝、加固木柵,小鎮的防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強。然而,那根緊繃的弦從未放松,空氣中依舊彌漫著無聲的焦慮和壓抑。
蘇源似乎接受了云芷那套冷酷的邏輯,不再提出增加配額,但他明顯沉默了許多,每日大多時間都待在屋內,或是去粥棚默默地看著,眼神中的憂色和掙扎并未褪去。仁心與現實的撕裂感,顯然仍在煎熬著他。
第四日傍晚,云芷正在小屋中,就著油燈微光,在一塊新的木板上演算更長期的物資規劃——糧食消耗是定數,但藥品、鹽巴、燃料等也在快速消耗,需要納入模型。敲門聲輕輕響起。
“云先生,可方便一敘?”門外傳來墨塵低沉而略顯沙啞的聲音。
云芷目光微凝。墨塵從未私下找過她。她放下炭筆:“請進?!?/p>
門被推開,墨塵那挺拔而冷峻的身影走了進來,反手輕輕掩上門。狹小的空間似乎因他的到來而顯得更加逼仄,油燈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讓他那雙銳利的眼睛更顯深邃難測。
他沒有寒暄,也沒有打量這簡陋的居所,目光直接落在云芷面前那塊寫滿演算符號的木板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微光。
“云先生大才?!彼_口,聲音平穩,聽不出喜怒,“三日來,糧行賬目清晰,條理分明,遠勝從前。鎮外調度,先生提供的‘工籌’之法與人力核算,亦省去諸多麻煩。墨某佩服?!?/p>
“分內之事?!痹栖破届o回應,等待著他的下文。她不信他只是來夸贊幾句。
墨塵果然話鋒一轉,目光從木板上移開,如同兩把無形的錐子,直刺云芷:“然,墨某心中有一疑問,困擾已久,望先生能為解惑?!?/p>
他頓了頓,緩緩道:“以先生之能,算學冠絕,心思縝密,更兼…異于常人之冷靜。即便亂世艱難,尋一處豪強依附,為其打理錢糧、出謀劃策,博個富貴前程,并非難事。為何…獨獨留在這朝不保夕、內外交困之小鎮,屈就于一間小小糧行?”
他的問題比之前更加直接,也更加深入。不再局限于來歷,而是直指她的動機和目的。那雙眼睛緊緊盯著云芷,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這是他作為謀士的本能,對一切無法掌控的因素,都要探明其底細。
小屋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油燈的燈花輕輕爆了一下。
云芷抬起眼,迎向墨塵審視的目光。她沒有躲避,也沒有絲毫慌亂,仿佛早已料到會有此一問。她的眼神依舊清澈見底,卻平靜得令人心寒。
“富貴前程,非我所求。”她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動蕩依附,亦非良選?!?/p>
她稍作停頓,似乎在選擇最精準的詞語,然后,清晰而堅定地說道:
“我所尋求者,乃是一處可容我發揮效能、構建并維護秩序之體系?!?/p>
“體系?”墨塵目光一閃,這個詞對他而言有些新奇,但結合云芷之前的所作所為,又似乎能理解其含義。
“然。”云芷繼續道,語氣平淡卻自帶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混亂之地,規則崩壞,效率低下,生存概率銳減。唯有秩序,可帶來穩定,可提升效率,可積累力量,可最大化群體及個體之生存與發展機會?!?/p>
“此地雖小,雖危,卻正因如此,舊秩序薄弱,方有構建新秩序之可能?!彼哪抗鈷哌^窗外,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那片正在艱難維持的營地,“蘇東家有其仁心,雖偶有干擾,卻可為秩序提供道德層面之合法性;墨先生您,注重規則與掌控,乃秩序之天然維護與執行者;而此地危局,亦迫使所有人不得不接受某種程度之規則約束?!?/p>
“在這里,我的計算與規劃,能得以應用,能產生影響,能逐步將混亂納入秩序之軌。此過程本身,便是價值所在?!?/p>
她看向墨塵,最后總結道:“換言之,我非擇木而棲之良禽,我乃尋地筑巢之工匠。此地之胚材(蘇源之仁、你之序、現實之危),尚可一用。至于富貴前程,只是秩序運轉順暢后,隨之而來的副產品,并非目標。”
云芷沒有絲毫隱瞞,將自己的真實目的和盤托出。因為她知道,對墨塵這樣的人,謊言和敷衍毫無意義,反而會加重懷疑。唯有展現出絕對理性的邏輯和與他潛在共鳴的理念,才有可能獲得其某種程度上的認可,至少是理解。
小屋內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墨塵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光芒劇烈地閃爍著,顯示出他內心正在進行的激烈思考和評估。
云芷的話,如同重錘,敲擊在他一直秉持的理念核心之上!
秩序!構建秩序!維護秩序!
這正是他墨塵畢生所追求的東西!只是他更多地是從權術、制衡、律法、威懾的角度去理解和踐行秩序。而眼前這個少女,卻用一種更冰冷、更計算、更系統的方式在詮釋和構建秩序!她將秩序視為一個可以優化、可以管理的“體系”!
她不在乎依附誰,她只在乎哪里能讓她“發揮效能”,構建秩序。這種純粹到極致的理性,這種將自身視為“工匠”而非“從屬”的定位,讓他感到極大的震撼,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欣賞。
因為從理性層面,他完全理解并認同她的邏輯!在亂世中,還有什么比建立一個高效、穩定、可控的秩序體系更重要的呢?富貴前程與之相比,確實只是微不足道的副產品。
許久,墨塵眼中銳利的審視光芒漸漸收斂,轉化為一種深沉的、帶著復雜意味的探究。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少了幾分之前的距離感:“構建秩序…非易事。阻力和變數,遠超計算。”
“計算本就包含變量與風險。”云芷淡然回應,“只需核心邏輯成立,便可執行。阻力,亦是需納入計算并管理之變量?!?/p>
墨塵聞言,嘴角似乎極其微不可查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幾乎不能稱之為笑容,更像是一種遇到知音般的微妙反應。
“我明白了?!彼c了點頭,沒有再繼續追問。云芷的回答,已經足夠清晰,也足夠…吸引他。
他沒有給出任何承諾,也沒有表示完全信任。但那種咄咄逼人的試探意味,已然消散。
他再次看了一眼云芷桌上那塊寫滿演算的木板,拱了拱手:“夜色已深,不打擾先生了?!?/p>
說完,他轉身,悄然離去,如同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門被輕輕帶上,小屋內重歸寂靜,只剩下油燈燃燒的噼啪聲。
云芷知道,這次試探,她通過了。
并非獲得了墨塵的完全信任,而是獲得了基于理性層面和理念共鳴的初步認可。
對墨塵而言,她不再是一個單純來歷不明、需要警惕的“異數”,而是一個擁有奇特才能、且目標可能與自身理念存在交集(至少不沖突)的“潛在變量”。
這就足夠了。
云芷重新拿起炭筆,目光落回木板的演算上。
對她而言,這只是又一次必要的信息交換和關系校準。
一切,都是為了那最終的目標——秩序,以及秩序所能帶來的“文明之火”。
窗外的夜色,似乎也因此變得不那么深沉了。